离手剑宗走了,叶幻尘转眼却见同伴脸色泛白,他柔声地问:“卿卿,你怎么了?”
司空心头翻江倒海,她终于下定了决心:“我是他养大的,他总是护着我,连快死了也不告诉我,但我不是个束手待毙的废物……”
“你喃喃自语说些什么呢?”
“不去钱塘了,我要去无量山!”
她说走就走,慌得叶幻尘心头直跳:“喂……站住!杜蘅都上不了无量山了,你怎么去啊?再说你……你长这副模样,说不定、说不定那个山尊一眼就相中你,强占你给他做山尊夫人了!”
司空果然顿住。
叶幻尘才松下一口气,就看到她一边解头发束作马尾一边说:“你提醒得对,我这么青春漂亮,可不能让那些莽夫占了便宜,不如假扮成走投无路的小子前去投奔。”
司空心意已决,毫无转圜的余地,话音毕即要去找地方先埋了身上的金银和带着的剑,叶幻尘的心越悬越紧,担忧不过便只好妥协:“我和你一同去!”
……
他躺着,杳渺中,似乎听到了竹林叶梢间,相互摩擦发出的窸窣声。
应该是起风了吧?应该是下雨了?不然这声响为何由远及近愈加乱人心绪?
他连在睡梦中亦清晰,自己的状况一日不如一日,只还是不能甘心,每每睁眼醒来的刹那,都像要耗尽一生的气力,眼睫沉重得好似压着千钧重物。
“宫主醒了?”
这番醒来倒不一样,竟是弗桑守在殿内。
他由着弗桑扶坐起,倦累笑问道:“怎么是你来了?听说近日你在教新弟子。”
“总还是有空的。”弗桑亦含温温笑意回了,取了药茶来给他,又指案头一支青烟袅袅,“我制了新的香,用了岩柏、菖蒲,气息干净清透,很是不错,你若喜欢便告诉我。”
景越辰抿了两口药茶,拧眉,递还给弗桑。
弗桑接过,转身去放了,回来时见他眉头依然锁着,忍不住打趣道:“以往,我还真以为你是天下无敌的呢。”
景越辰慢慢抬眼看了他:“换你日日与汤药为伴试试。”
他动一动,瞧着脸上比昨日又苍白了几分。
弗桑道:“凡人之躯,自是有病有痛的。”
“是啊。”他浅声应着,有一双雀子隔窗纱停在窗棂上,啁啾不知在言语些什么,瞧着身影活泼,他一时出了神,喃喃道,“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弗桑接不上话,好久,才说道一句:“你切莫灰心。”
雀儿停不住,吵吵闹闹又飞将走了,他的目光收回来落在弗桑身上,似乎觉得弗桑眉宇间愁思比自己浓些,于是反倒笑着来劝慰他:“放心,父母生我劬劳,我必不轻易认命赴死。”
说话间,再来了人。
白连都是这个时辰来的,今日与他一道同来的,还有提着糕点盒的十四娘。
十四娘说:“看你早膳用得少,想是无甚胃口,我做了两道小点心,是你幼时爱吃的,快来尝尝,看我的手艺是退步了没有。”
又要饮食又要诊脉,这时候就要起身了。出去取泉水的连荻回来,弗桑就和她一起为景越辰穿上了外衣鞋袜之类,扶他去案前坐着。
白连从药箱中拿了脉枕,询道:“近日感觉可有好些?”
他知晓自己肩头的担子有多重,无数人盼着他好起来,也知道白连为他倾尽心力,年纪轻轻,白头发熬出好几根,因此也极配合地答:“睡得比以往久些许,却依旧是撑不起气力,极累。”
“昨日药浴后,发汗还多吗?”
“湿了一身衣裳。”
“新配的药,吃了有好几日了,可有何不适。”
“无。”
白连点点头,在几案另一侧坐下,他指尖点点案上脉枕:“来,手伸出来。”
景越辰依言抬手。
白连看着他的手,忽地一愣,继而抓住他手,将衣袖撩高些,他狂喜得几乎要哭出来:“退了!你手腕这里的黑气退下去了!”
在场的人都惊喜围上来看,果然,以前的黑气渗进骨血里,随着脉络攀生,现今黑气已经退至腕下了。
白连高兴得没了沉稳仪态,他跳起来,在众人眼前来回踱着步,“老天保佑,终于寻着了!”他合手感谢上苍恩德,满心的欢喜鼓舞,一时不觉察便说漏了嘴,“此番也得感谢杜蘅……对了,还有卿卿!要不是卿卿混进无量山取药,虽知是这味药有用,但怕是没这么快——”
话未说完,他已知失言,惊忙捂住自己的嘴。
所有人静默。
但已来不及,景越辰听见了那关键的一句,他所阅文书,未有一句提过司空卿卿上了无量山,他脸色倏变,撑住几案起身,环顾左右逼问道:“卿卿?她不是在居巢?她究竟在哪里!”
眼看瞒不住,其他人不敢作答,十四娘熟景越辰心性,愈隐瞒他愈会动怒,唯有实话实说:“在无量山。”
“无量山……无量……山……”
那是何等险地!不管她是怎样上去的,一旦被无量山尊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手抓紧几案边缘,额上青筋毕现,他知道此时自己该冷静,但有些事迫在眉睫,容不得他顾虑:“无量山尊不是个蠢人,他恨我入骨,若知卿卿在他鼻息之下为我取药,必无活路可言……她必须回来,越快越好!”
连荻为难,瑟瑟小声道:“恐怕没有法子。近来传信已断,每每是天方亮时一篮新鲜草药放在山脚,离手剑也未可知卿卿近况。”
龙潭虎穴,何可安生?
他心中早已有了决断:“那便,攻山。”
弗桑惊然望他,那双眼眸在做重要决定的时候,往往不动声色,却似乎会有光沉陷进了琥珀色中——他知道,一座山的倾颓,便在这一念之间。
(正文完)
第77章 番外一
作者有话要说:绿唧唧的敏感词设置真tama猪!
[十四娘小记|一]
那年春日,无畏和穆蔚菲的孩子一直沉绵绵地病着,连荻束手无策,而白连出外云游多时,宫中只好遣人快马加鞭出去找寻。
阳明殿上,做娘的瞧着孩子睡着时憔悴的小脸,眼眶一红,又要掉下泪来,十四娘执了她手到外间说话:“小曦好不容易睡的,别再吵醒了他。”
纵使步到外间,隔了门,隔了好远的路,穆蔚菲还是不敢哭大声,她拿帕子捂住口鼻,坠泪哽咽:“小白先生先前说他想去蓬莱,若是他已出海,还怎么寻得到呢?我的曦儿又该如何是好……”
十四娘轻抚她的背,柔声劝慰:“你勿多思多想,小孩子哪有不生病的?兴许不等到白连回来,小曦的病就自己好了。”
穆蔚菲怔怔地抬头问:“会吗?”
十四娘笑,用帕子给她拭了面上的泪,握住她手坚定地告诉她:“会的。小孩子弱小,生病是难免的,皓月小时候也生病呢,那个时候大夫都断言他难活了,可他还是平平安安活下来了。蔚菲,你别再哭了,无畏和小曦看见,该心疼你了。”
穆蔚菲惨淡点点头。十四娘说的事,她是记得的,母亲在时也提过,宫主幼时大病,先宫主和伊霜夫人彼此斗气,谁也不顾这个儿子,险些就让他丧了性命。小孩子才来到这个世上不久,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求生欲是与生俱来的,何况大家都在照顾曦儿,她这个做娘的,更要有信心。
从阳明殿出来,方才发觉天黑了。
今日云气微薄,看得见山头一弯月亮。
十四娘盯着远处的月影,有些出神。
阳明殿的侍女瞧甄护法立在阶前,急忙点了一盏灯来,甄护法却推辞了:“不必,我趁这月色走走。”
月色?侍女疑惑,月还在老远的天边,又那般浅淡,哪里还有什么好月色呢,但等再看,甄护法已独自走出去了。
宫阙崔巍。
她慢腾腾地在石子路上走,也看那天上淡淡的月影,与天地相较,与浩大山川、恢宏屋宇相较,她显得微不足道,常觉自己孤单又渺小,可是她又想一想焕真宫,心底里就会涌起一点点的暖。
十四娘忆起自己来到西疆已经有三十余年了,她未经受生儿育女的辛苦,还和年轻的姑娘一样喜欢那些漂亮的胭脂、美丽的衣裳,她懂得享受,懂得人生得意须尽欢,镜中的自己是一位高华婉丽的女人,可是呀,凑近了看,她也能看见她的眼角已蔓生苍老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