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越辰也望着他。
齐允脸上尴尬:“那什么……你练你的剑吧,我走了。”
转身还没来得及溜,就听到两个字:“站住。”
人家是焕真宫的一宫之主,他只是星君儿子,宫主发了话,他纵有不情愿,也没敢继续跑,忐忐忑忑地回过了身,拘束站着。
景越辰道:“你站远些。”
齐允乖乖站远些。
景越辰又道:“看仔细,我考你三题,都是什么招式,说错不怪。”
齐允再乖乖点头。
景越辰走出去,随手挽起剑花,足下回旋,振臂飞刺:“这是什么功法?”
齐允对答如流:“飞霜剑法。”
……
“这个呢?”
“空明剑法。”
……
“这个呢?”
齐允犹豫了好片刻,才不确定地答:“运剑时有些奇怪……这是刀法吧?瞧着像,像陆长老的《偃月九势》。”
景越辰收招,站定,目光沉静地落在他身上。
齐允被他看得如芒在背,抱臂打了个抖:“我、我猜错了?”
景越辰摇头:“不,都是对的。”
齐允一时之间气势大涨,气道:“那你这样看我作甚!”
风吹得林叶哗哗作响。
景越辰抬头看过了高处翻动的树叶子,只与他说道:“快入秋了。秋凉且多雨,你别在这后山待着了。”
“要你管……”
齐允冷哼,心想你算老几,我爹都管不住我。可他话音尚未落,景越辰就举步走了,景越辰今日离开后山的时辰,比往日都早。
那一日之后,景越辰再没来过后山。
秋风渐渐染黄了后山的叶,黄叶凋零,不复如春夏枝繁叶密。
一个人的后山,是有点儿寂寥的。
起先时,齐允以为,景越辰是生气了,但从考他的几招来看——后来齐允回去翻了秘籍,再细细回想过了,景越辰的招式真是练得轻车驾熟炉火纯青——景越辰会因为他冒失而生气吗?不至于吧。也许是有重要的事做?可是焕真宫里没有大事发生。齐允没敢去打听,若想知道得清楚,就要问爹,他躲着还来不及,才不去触这等霉头。
总之,宫里不像有事的样子。
齐允想,也许景越辰是顺其自然地不想来了,毕竟,在他没来后山之前,那位少宫主,就一直在这里练剑了。这样想下来,寂寥感不免又更深重一些了。
他伸手摘下了一片焜黄而未落的叶,盯着那叶,喃喃自语道:“你以前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也会觉得孤单吗?”
世上没有什么“感同身受”,痛苦孤单绝望剜心等等的情绪并不共通,齐允在当时会想到也许景越辰也曾孤单寂寥,可他所体会到的,也只是后山的孤寂,当他也不再去后山了,这些情绪他就慢慢忘了。他少年时候,像无数的少年人,专注在自己的苦海中。
文曲星君难忍儿子的不思进取,秋深的时候将齐允关在了天权殿。
为了让齐允的武功能有起色,文曲星君一意逼着他苦练,寒冬的天甚至不给他用火盆,可是再怎样威逼、苦练都是没有效用的,齐允没有习武的天赋。
苦熬了两年,在爹怒吼出一句“我怎会生出你这等无用蠢材”之后,连他自己都绝望了,他跑出了焕真宫,跌跌撞撞前往浮云关。
浮云关,芩园。
他自小没有去过别的地方,最远不过是到过敦煌,可敦煌路远,他身无分文,遥迢山水走不过去,唯有浮云关的芩园,近在眼前,也近在心中,他记得芩园,娘在的时候,常与爹带着他去芩园小住,那是记忆中温暖的地方。
娘死后,爹的风雅也跟着死了。
齐允已有很多年没出来过了,当时他年岁幼小,被娘牵在手里,而今再来,他迷失在浮云关,在城中一遍又一遍地来回奔走,寻找着一座叫“芩园”的小院。
天黑了,下雨了。
那座小院终于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倾斜的匾额,剥落的字迹,锈迹斑斑的门锁……
第35章 三
[文曲星君|齐允|媚少年|三]
芩芩,是娘的名字。
冷凉的雨夜,齐允蜷在门窗破落的檐下,恍恍惚惚坠入了梦中。
难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凄风冷雨中他无处容身,连梦也是颠簸流离,娘的面目模糊不清,身影在帘帐外晃动,她在问着,允儿可是被爹爹训斥了?他才要张口回答,就看见爹猛地冲来:“芩芩,你不要管他!你我怎会生出他这样的蠢材,什么武功也学不会,要他何用!”
一瞬间就吓醒了。
晨光朦胧,雨不知何时又下大了。
许是这雨声喧嚣,搅扰得他在梦中亦心绪波荡不平。
“娘……”
齐允望望尚自昏昏未明的天,泪从眼中落下。
娘是那样温柔的人,她从来不逼迫他做不喜欢的事。他还记得,有一阵他不喜欢吃鸡子羹,娘便不要他吃了,可是爹不一样,爹说长身体的时候就该多吃肉和蛋,每日必叫人送一小碗过来。他那时候,当真是厌极了鸡子羹的味道,见着就跑,爹顽固地逼着他吃,每每都是娘在奋力拦阻:“儿子不吃你就别再拿来了!你若逼他,我便要与你动手了!”
正因为有娘护着,他才得以任性。
齐允抽抽噎噎,擦着自己流淌不尽的眼泪,真是好想娘啊,他就自认是个武学白痴又怎么了?娘如果还在,一定会劝解爹的,他就不用吃这些苦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他半点儿头绪都没有。
爹骂他蠢材,总说因他老脸无光,愧对焕真宫、愧对先宫主。他也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人,文不能文,武不能武,脑子也不够好用,冒冒失失地跑出来,一文钱没带,饿了一天一夜,天亮之后都不知该去哪里。
“不如就饿死在这里。”他无比丧气地想着。
芩园是娘的地方,娘故去后,芩园就荒弃成了这般模样,可见之后爹再没来过了,死在这里,爹寻也寻不着,大家都落个清净。
他在悲伤中再度睡过去,等听见声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空气潮润,地面还湿着,他揉揉眼睛,发现荒落落的庭院里站着一个人,居然是景越辰!
本能反应是要跳起来的,但是,腿麻了。
齐允瞪着眼问:“你、你怎么来了?!”
“接你回家。”景越辰扔了一个布包给他,“快吃,吃饱了跟我走。”
齐允打开布包,里面一只水囊,两个油纸包,油纸包扒开,是两个馒头和一只鸡腿,他饿得都快前胸贴后背了,管不上不多,张口就咬上了鸡腿。
景越辰走到屋檐下来,他踱步在看灰蒙蒙的屋宇和荒草横生的院落。
齐允就着水,狼吞虎咽又吃下了大半个馒头,他负气道:“我不回去!我爹说我是个蠢材,是焕真宫的累赘,活到一百岁也当不了文曲星君……我才不要回去!”
景越辰问:“那你去哪里呢?”
“……”
“你身上有钱吗?”
“……”
“你知道在外面该如何生活吗?”
“我……”
齐允被景越辰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哑口无言,手里的馒头都嚼出了苦涩味。
大约是齐允呆呆的样子显得可怜兮兮的,隔了会儿,景越辰倚在屋柱下,说道:“你好大的面子啊,我可是堂堂宫主,连我亲自来请你,你都不肯回去吗?”
齐允心思沉郁,人有些犯懵,一时没转过神来,下意识抬头问道:“你说什么?”
景越辰轻轻笑了,环臂走向他,略弯下了腰,继续笑着问道:“你说,焕真宫是我的,还是你爹的?我们两个说的的话,谁的更算数?”
齐允当然知道:“你。”
“是了,我让你回去的。”
听了这话,齐允真是开心,心头阴云全消,他咧起嘴角,三两口啃完了冷馒头,继而一腔豪迈站起来拍拍屁股:“走吧!”
景越辰反倒安稳坐在了檐下:“不急。”
“啊?”
“马在院外,我载你,不过你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我怕颠得你吐我一身。”
“你……”齐允面皮发红,理是这个理,但他忍不住小声叽歪上两句,“男子汉大丈夫,臭毛病真多。”
景越辰权当未听见。
齐允盯着他淡淡的神情,心想,他人不赖,也没那么冷酷不近人情,还给自己带吃的来呢。这样想一想,心里就舒服多了。齐允重新又坐下,隔了会儿,问旁边的人说:“你做焕真宫的主人,会赶我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