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德鲁哭起来。恐惧彻底代替晚风的凉意,教他打心底里颤抖。他用力拍打尖牙,拿脚踢他,大叫大喊。粗鲁的男人嘟嘟囔囔,把他当成一只不安分的乳猪,用力夹得更紧。“你不能这么对我!你得听我的命令!我是大公的长子!”可是大公已经死了。一个可怕的,陌生的男人在心底回答他,他嗓音阴冷,听上去就是个刽子手。
“你不能这样!”他朝莉莉安娜叫喊,“你不能这样对待我!我的父亲是奥维利亚的大公!”“死去的大公,小笨蛋。”莉莉安娜面无表情地回答。“你以为这座城堡里面,还有谁能够阻止我?我是已故大公的遗孀,他所有孩子的母亲——在律法的角度上我是的——我弟弟的军队驻扎在城堡内,而盖伦侍卫长嘛,早在三年以前就对我言听计从了。”她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和冷酷,根本没有悲伤的表演,连虚伪的眼泪也没有一滴。一想到这里,安德鲁就止不住哀伤的抽泣。“我会好好对你的,我一直都很听话,你知道的。一旦我继位,我会听你的,也接受阿尔伯特大人的效忠……”说到最后,安德鲁自己也气馁起来。除了自己,父亲的所有儿子都由莉莉安娜所生,他该拿出什么筹码,才能代替她亲生的孩子?
“月神会祝福你的。”安德鲁最后无力地说道。莉莉安娜大笑,那副狂妄的样子和她全黑的裙服极不匹配。“艾诺的傻儿子。我还以为你是比较聪明的那个,没想到你跟亚瑟一样,也是个笨蛋!”她冷笑,拂动袖子。塔楼的大门仿佛被她的衣袖扇开,晚风低吼着将安德鲁裹住,风里都是烟火的气息,狗在狂吠,他听见马蹄在响,男人又骂又吼,皮靴和金属的声音似乎就在树林后面。忠于父亲的人在和叛乱者战斗。安德鲁转向噪音的方向,那些松柏林又高又密,他什么也瞧不见,但尖牙显得很急切。他一改塔楼内不慌不忙的步伐,夹着安德鲁,几乎跑了起来。莉莉安娜率领她的人马,紧随其后。她僵硬的面容随着皮鞋声颤抖,脸白得像是一尊人偶,眼珠子却出奇地红,让人想起某个恐怖的红色夜晚。陌生的刽子手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按住剑柄,沉默地跟在后面,跟她一样从头到脚都是黑色。后面是其他几个卫兵,都是早年间父亲派给莉莉安娜的护卫,如今却背叛真正的主人,被恶毒的妇人收买了去。
明明是父亲同意你们为奥维利亚的主人效劳,赐予你们身份和财富的!安德鲁握紧拳头,它们就跟他的懊悔一样,毫无意义。如果我再聪明一些,如果我早就料到——就算我站在父亲面前,当面向他揭穿莉莉安娜的阴谋,他也只会指责我。责备我懦弱,没有和强壮兄弟战斗的勇气,缺少获胜的信心,还会嘲笑我心胸狭窄,妇人一般容易听信谗言。天呐,我在想些什么?父亲才刚刚过世,我居然为他从未做过的事埋怨他。我不是他的好儿子,如果我是个好儿子,像盖伦侍卫长一样英勇善战……
悔恨令安德鲁泪流不止,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没人再为这个责骂他。那个一直以来都希望他长成一个男子汉的男人永远离开了他,而他也即将追随他的步伐,与他在冥河边相遇。
安德鲁被尖牙一路带进莉莉安娜的画室。在奥维利亚的男主人中,父亲开明又温和。莉莉安娜不但拥有自己独立的卧室,还有一般城堡女主人不具备的书房,而她将其中的一半挪出来,收藏自己的得意之作。尖牙把安德鲁丢进书房后,余人立刻蜂拥而入。刽子手锁上房门,守在旁边,两名护卫则奔向窗边,将垂下的天鹅绒窗帘拨开一道细缝,向外窥探。
这帮家伙看起来形迹可疑,像群躲债的,而非杀害大公继承人的凶手。也许他们的目的是秘密处死我,好对外宣称我是遭遇意外,如此便能洗去嫌疑。安德鲁脑子乱糟糟地,眼泪和鼻涕混满面颊。他无暇拭去,转向莉莉安娜,向她求饶。“父亲的棺木在哪里?杀掉我之前,能不能让我见他最后一面?我是父亲的长子,理应为他扶棺的。”
“你也不怕棺木倒下来,让你当场和他作伴?”莉莉安娜讥讽。她靠向自己的藏品架,点燃烟锅,把玉石做的烟嘴吸出响声。安德鲁被她说得抬不起头来,自觉软弱又愚蠢。我可不能再哭了。至少别在最后的时刻,还教对我抱有期待的人失望。安德鲁用力揉眼睛,偷偷逝去泪痕。
“我——”“你闭嘴!”守在门边的刽子手恶狠狠地打断他,投过来的眼神仿佛安德鲁是他追了五十年债的债主。“他们找来了!”朝窗外张望的家伙之中的其中一个低声警告,安德鲁侧耳倾听,除了渐渐止息的钟鸣,什么也没能听见。
“呸,这群喂不饱的狗!来了多少人?”“没时间了。我能数到二十个,都带着武器。”“阿尔伯特呢?”“不在他们中间。”“继续观察,别走神,或许他就藏在灌木后面,只等我们放松警惕,立刻杀回来。”莉莉安娜狠吸了几口烟嘴,手按在画架上,食指不安地弹动。她出身自奥维利亚的老派贵族布里奇,素来有种慵懒与傲慢并存的特别态度。安德鲁还是头一回见她如此焦躁,不由多瞅了几眼。莉莉安娜显然注意到了,送给安德鲁一个不屑的冷笑,喷出一大口烟雾,把他弄得咳嗽不已。
“给我过来,没用的小子!”她把烟杆扔到颜料盘上,伸手来抓安德鲁的后领。安德鲁想要躲避,却笨手笨脚地撞到画布架。木头架子尖锐的棱角撞得他惊叫,收纳其中的油画哗哗摇响,莉莉安娜的手紧跟着伸过来,一把捏住安德鲁的脖子。继母手指冰凉的温度让男孩心惊,他几乎没怎么反抗,就被她拉了过去。木架子上的铁钉轻易挂住他的后背,他想告诉莉莉安娜自己被勾住了,但喉咙被人掌握的压抑感让他开不了口。莉莉安娜拽着他前行,他的衬衣与外套被钉子刮破。布料撕裂的声响没能阻止恶毒的继母。她拖着安德鲁走向门板似的大书柜,不知摆弄了什么机关,书柜轰隆隆转开,露出藏在后面的,阴暗的小门。莉莉安娜一把将安德鲁推进去,自己随后也低头钻过暗门。
她要杀了我吗?将我锁在她的密室里,直到变成一具干尸?安德鲁惊恐交加,步步后退。密室不大,不出几步,他的后背便撞到一个木柜。他反手在柜子上摸索,碰到一块冷硬的东西,不由分说抄起来,朝躬身进入密室的莉莉安娜砸去。“蠢材!”他只听到莉莉安娜骂了一句,紧跟着脸上就吃了两记耳光。
安德鲁的生母在他出生不久便去世,父亲对他虽然严厉,但极少用这种方式惩罚他。安德鲁一时不知所措,手里的武器被莉莉安娜夺过去。手指划过凹凸不平的画布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中将一副油画当做武器,抓在了手里。莉莉安娜夺回画框,举在面前,借由密室外的光线端详一番,明显松了一口气。她将它抱在怀里,走向密室更深处。她让开之后,安德鲁才发现尖牙先生不知何时守在了密室门口,手上抓着一柄钢斧。那凶器锋刃磨得雪亮,握着它的主人双眼鹰隼般凶狠,紧盯着安德鲁。
我真是个蠢货,怎么每当面对书本外面的世界,就变得这样傻?还好我刚才没能伤了莉莉安娜。安德鲁盯着尖牙寒光闪烁的斧头,吞了吞口水。莉莉安娜在他身后擦亮烛台,然后点燃熏香。熏香的味道很好闻,很特别,不是单纯的麝香或其他奥维利亚流行的香料。这种味道复杂的香气来自南方的帝国,秘法不仅帮助帝国人锻造武器,研磨小麦,也赐予他们奢华的香味。
父亲健壮的那些年里,城堡里是绝对不会出现这类东西的。“我们已经在使用帝国的金币,还要用他们的金币,购买他们的香料?帝国钢能切断帝国人的喉咙,帝国香料却会让奥维利亚人醉倒在南方的温柔乡里醒不过来。”
不用问,莉莉安娜的这些帝国熏香,一定是挪用城堡的财库,瞒着父亲置办下的,教父亲得知,还不知会如何失望。安德鲁懊恼地转过身去。莉莉安娜正为烛台挪动位置,好教它远离墙壁上的油画,安德鲁凝望了一会儿,好几个呼吸之后,才终于明白自己发现了什么。
靠墙的斗柜与墙壁上满是完成的油画。柜子旁边立有一副画架,架子上的画作尚未完成,仅有炭笔勾勒的线条,不过一点儿也不妨碍旁人确认它的主题。所有的画作,无论是斗柜上靠墙而立的,还是悬挂墙壁,倚靠墙脚,收纳在木架中的,全被同一个主题占据。画面上的女人时而出现在城堡内,抚摸骏马;时而半卧于松针上,合眼小憩。她看上去很年轻,年轻得令安德鲁恐惧。他发现自己在颤抖,拼命回忆姐姐卧室里那个妆容庄重,神态肃穆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