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出发之前有所准备——我也警告过你们——但会下到这么深,也实在超出我的预料。我们方才穿过的乃是时间与空间的漩涡,绝不仅仅是从一个地方到了遥远的另一个地方。在我的推论中,进出漩涡时我们经历的时间会发生扭转——当然不会十分剧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假设我们正午踏入漩涡的一端,走出之时,另一地绝不会刚好是下一刻。时间也许过去了几分,几十分,或许半天。时间的错乱并不要紧——虽然对于秘法师来说是有趣的事实——我也知道你们并不关心,重要的是这些黑色石料……”
诺拉学士晃悠灯管,绿光照亮墙壁,伸进墙砖的缝隙里,仿如一朵烛光,使尽浑身解数想要照亮漫漫长夜。“我的论证尚未完成,但我以学士的名义向你保证,它们绝对来自于灾变纪,甚至更早的年代,与我们遭遇过的那些古灵精怪有密不可分的联系。事实上,它们似乎构造特殊,能够长时间保存秘法纹章,你听,地底深处传来的秘法波动……你说,那些调遣骷髅的骸骨将军,是不是跟秘法师一样,能够听闻秘法的语言?”诺拉学士仰起头。伊莎贝拉打个哆嗦。“不会的,”她立刻否认,“活尸风干的脑子里哪里装得下秘法知识?”索菲娅的那些招数无疑是魔鬼邪恶的法术,跟学士们运用的秘法截然不同。伊莎贝拉心虚地抚摸角弓露出肩膀的部分,它独特的材质像位特别的老朋友,让她觉得安稳。
“但愿如此。”诺拉学士用她惯有的冷漠嗓音回答。伊莎贝拉觉得她在打量自己,但她投以注视的时候,学士业已转过脸,沿着甬道继续前进了。石梯出现在甬道尽头,跟墙砖一样,是永无止尽的黑色。梯子已不知多少年月没有迎接过访客,石阶却不像伊莎贝拉想象的那样,积满尘土。伊莎贝拉生出很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什么未知的所在,多年以来一直恪尽职守,为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访客清扫这处广阔的地下空间。
它在等着我。
这个想法吓了伊莎贝拉一大跳。她紧张地左右张望,没人在看她,狮卫们被灯光照得青黑的脸上显露出谨慎又疑惑的神情,小心翼翼地打量周遭。一路走来,光秃秃的墙面上开始出现一个个肿瘤样的隆起,直到沿着石阶转折过三次,又走出十来码后,伊莎贝拉才意识到那是一个个雕塑,与蓝宫墙壁上镶嵌的那些动物头颅极为相似。事实上,伊莎贝拉举高灯具查看过其中的一具,工匠也许想雕一头豹子,但工艺粗糙不说,还失手在豹子额头上留下不该有的窟窿。诺拉学士也对粗陋的豹子头表现出明显的兴趣。伊莎贝拉满以为她会刻薄地评论“粗糙,愚蠢”,或者至少大谈灾变纪的雕刻技术,但她什么也没说,沉默地注视后沉默地离开,像是随风飘移的影子。
她真古怪。伊莎贝拉放心不下。诺拉学士本来就够奇怪的,更何况她有背叛的劣迹在先。如果有其他学士可以担此重任,陶德学士不行的话,就算是拉里萨大学士,也比她来得强。
“你说你和克莉斯下来过这里?”伊莎贝拉忍不住问。“我是那么说过。”“你刚才又说你从来没到过这里?”“那个意思我的确也表达过。”走在前面的诺拉学士停下脚步,她回头望过来,秘法灯光在她脸上留下脏兮兮的深绿影子。“如果你不相信我,如果你担心我把你领向尸鬼的利爪中,你大可以立刻离去。”
伊莎贝拉被她当面挑衅,怒意顿起。她刚要还击,雷娅立刻挤进两人中间,不由分说一把揽住伊莎贝拉肩膀。“按照狮巢城的老法子,在老情人曾经奋斗的战场上作战,要是你愿意,可以把第一个首级献给她。当然了,眼下自然遇不到敌人最好,还是说,因为这样你就紧张了?”
“我是有些敏感。”伊莎贝拉承认,向雷娅投以感激的眼神。“我们应该派出斥候,而不是继续这样,把此行最关键的秘法师暴露在锋线上。”
她补充。诺拉学士嗤之以鼻:“秘法师对付活尸的手段比你的斥候能想到的加起来还多,说不定我还能跟他们搭上话,兵不血刃地劝他们退却。”
吹牛!尸潮前面吹牛皮,可是会害人送命的!伊莎贝拉刚刚熄灭的怒火再次燃起,她决心要追究这位随军秘法师的责任,要不是石阶尽头的房间内,竖立的黑石雕像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她一定会记得很牢,进入黑岩堡安顿下来之后,立刻与诺拉学士详谈。
“我认为我们还是不要在这里逗留的好,也别碰里面的任何东西。”雷娅派出两队狮卫,分别守住石室的进出口。诺拉学士躬身在雕像基座前,凑近了观察,快把脸贴上去。她面前的雕塑是整个石厅最显眼的部分。浑圆的石厅直径仅十米,中央立有一尊雕塑,看上去比一层楼还高。黑石打造的基座上,骑士跨骑战马,马匹没有脚蹬,她就那么光着两只脚,一手按住剑柄,一手执缰,凝视着他们一路摸索而来的地下深处。
“这是灾变纪前的某种古语。”诺拉学士借由稀薄的光亮,辨认基座上的文字。“毫无疑问,它属于奥维利亚,至少属于这座城堡,属于在风暴海形成之前就聚居在这里的人们。如果这个词的意思是奥维利亚——”诺拉学士继续往下读,手伸向自己硕大的背包。
伊莎贝拉有种感觉,不论她从里面掏出什么来,都不会对此行有什么实质意义上的帮助,于是赶紧打断她。“雷娅说得对,这地方既然没人来过,逗留越久,风险越大。况且解读古代文字,也不是单靠一位学士,一时半会就能做成的。”事实上,伊莎贝拉对这类事全无概念。诺拉学士被她打扰,业已转过脸来。她脸色青绿,绝对称不上愉悦。伊莎贝拉深怕她声称自己只需要一点点功夫,就能解读这难得一见的古迹,连忙补充道:“等我确认家中一切安好,黑岩堡的仆从,护卫都任由你调遣。到时候你有足够的时间,把地下的角角落落检查个遍。”虽然上一次克莉斯汇报底下的情形后,盖伦侍卫长的人没能找出蛛丝马迹。
“秘法从不等待。你至少得允许我把上面的文字拓印下来。雕像上这位说不定是当初兴建底下建筑的首领,你瞧,这周围的墙壁内收纳的石棺头部全都朝向石梯下,雕像也望着那边,手按剑柄神情警惕,应该意味着什么才对。我们有理由相信灾变纪的社会远比如今的贫穷,那个年代艺术手段也缺乏,工匠们不太可能毫无缘由,只是为了好看做出如此设计。”
墙壁上都是石棺?!就算你看出来了,也不该堂而皇之地说出口呀!伊莎贝拉举高灯管,亲自查看岩壁。惨绿的灯光堪堪透过半透明的灰色石壁,照亮其内石棺的轮廓。伊莎贝拉走近几步,棺材头部雕刻的人脸渐渐浮现,它模糊的面容皱成一团,唯有眼睛大睁着,瞪向那条转折向下的,黑洞洞的通道。它的旁边,旁边的旁边,上下左右,全是与它一般无二的扭曲丑脸,从不同的角度,瞪视着将伊莎贝拉一行人送入石厅的阶梯。伊莎贝拉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地宫深处似乎有水滴滴落,啪地一声打在石砖上,让人忍不住打个寒颤。阴冷的风呜呜地悲鸣,沿着黑石长廊徘徊,仿如号角在低鸣。
如果这里面的尸体全部站起来……伊莎贝拉在雷娅脸上看到了相似的疑虑。于是,她命令队伍立刻启程。狮卫立刻按照先前的位置结成长队,围绕雕像,排成三排。诺拉学士半跪在她的宝贝古文字前,把背包放了下来,伸手进去翻找,仿佛身边发生的一切跟自己毫无关系。伊莎贝拉跟雷娅使个眼色,径直走到队伍前排,一只脚踏上向上的阶梯。“倘若您要在此继续秘法伟大的研究,区区凡人也无力阻止。但我还有要务在身,关系到很多人的生死,无法逗留。希望您能明白,既然已经来到黑岩堡地下,少了学士襄助,我也有办法出去。至于您,为秘法献身之后,倘若我仍记得,尘埃落地之后,会在这雕像旁边,也为您竖起一座石碑的,一座小小的。”
伊莎贝拉知道自己笑容冷酷,但她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必须得让她暂时放下她那些狂热的,不知所谓的研究,专注于俗世的事。她得听我的,这一百个被选拔出来,跟随我,保护我的人,必须都得听我的。要不然的话,我仍旧什么都做不成,被莉莉安娜姐弟摆布,就连理应效忠于我,服务于我的盖伦侍卫长等人,也不会听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