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甘蔗的女儿和旗鱼的女儿一样,都受狮子的保护。”赫提斯还剑入鞘,命令狮卫将孩子们送回城堡密道中。他打量缩在一起的孩子们,其中几个明显受过伤,一个男孩的小腿外侧血肉模糊,试图用药草帮他止血的家伙对药剂学一窍不通,即便身在火光与红月的夹缝中,男孩的嘴唇仍旧白得鲜明。
“我们被追,起先从帐篷里,到处都是人,丹妮丝,玛丽她们的帐篷都烧起来了。我,我本想让大伙儿藏进哥哥的帐篷里。他有剑,有十字弓,还有握着□□的卫兵。可是马修死在了路上,然后是汤马斯,没有人来保护我们……我们想去找骑兵,可是火的影子里有东西,它们……”旗鱼家的女孩儿努力向赫提斯解释,没过多久便捧着脸呜呜哭起来。
“冷静,武士不应在战场上哭泣。你是艾切特的孩子,也是帝国的女儿,打起精神来。”赫提斯皱眉,手按剑柄,不耐烦地向花园深处张望。
“伊恩,还有克洛斯家的大小约翰,他们留在更里面。我说我们应该出来,去找大人,大小约翰不愿意,说余烬里有恶鬼要吃掉他们。”
“胆小鬼们,他们应该庆幸,现在是狮卫亲自揍他们的屁股,而不是什么灰里爬出来的恶鬼。”赫提斯单手叉腰,飞快地瞥了一眼与血榕树相隔碎石子路的灰烬堆。鬼知道那里原先是什么东西,也许是蔷薇盛开的花圃,女孩子们钟爱的缠绕藤蔓的秋千架,甭管日落前如何,眼下那里只剩一堆半人高的灰烬,火星的蔷薇盛开其中,一呼一吸如有生命。
“小孩子胡言乱语,陛下的血管里,流淌的可是战神金色的血液,区区死火,还能烧坏您的金腰带不成?”加里奥阴阳怪气。巴隆狠狠瞪他,但并未出言反驳。
他看出来了?我是在害怕吗?赫提斯触摸脸庞,感觉像是摸着一个陌生人。“点出三支小队,我给他们十分钟时间,找不到活人,立刻撤退。”万无一失。这里很安静,事实上,我们几乎没有遭遇反抗。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东西撤退了,留下一座焚烧的城堡,心惊胆战的贵族,以及一地死尸。与其说偷袭,不如说把耳光抽在我脸上,好教我难堪。没错,那地底的东西打算狠狠羞辱我,折损我的志气,消磨我的勇气,我偏不叫它如意!我是谁?我乃威尔普斯的子孙,战神的后裔,注定将在史册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的堂堂十三世皇帝!
赫提斯挺起胸膛,一如手提九头海妖生满蛇发的头颅,脚踩冥鬼灰蓝手臂的大英雄。狮卫奔逃而归的时候,他仍信心十足。不到一个呼吸的功夫,皇帝已拔出随身匕首,将它投掷了出去。由帝国钢打造,秘法纹章加持的致命武器在空中翻了个跟斗,扎进追逐在狮卫背后的衣衫褴褛的士兵的咽喉。赫提斯自信的嘴角来不及扬得更高,那被匕首穿刺的东西便双脚离地,悬浮在空中,将落在最后的狮卫横扫了出去。倒霉的家伙“哼”地一声,像头惊醒的猪,连带他那裹满金黄釉面的钢甲,一股脑被丢进灌木丛的余烬里。真是个幸运的家伙,但愿他的脑袋与钢盔永不分离,脖子被撞进肚子里,如此一来,他便用不着承受接下来的痛苦,在未来的每一个晚上都从噩梦中惊醒。
“我的老天啊——”赫提斯毫无君王风范地大张着嘴,烟灰飘进口中,落入胡须丛中的液体又黏又腥。赫提斯抹了一把血雨,钢剑仿如困在失火楼宇上的风月女子,没头没脑地争抢着往外跳。他们在等你下令。头脑中有个声音拼命提醒,然而赫提斯的拳头握起又散开,上下唇自作主张地张开又合拢,不断重复着毫无意义的“这是他妈的什么鬼东西?”
扇飞全副武装的狮卫,拨开乌黑的树冠而来的,是拼凑成人形的整条冥河。混沌神用恶毒的咒语将无数死尸串连在一起,焚毁的罩衣,染血的链甲相互纠缠,夜空中闪耀的,分不清是链枷与钢盾摩擦出的火花,还是爵爷天鹅绒长裤未熄的火星。长剑旗鱼,战斧皮鞭,橄榄蔷薇,鸢盾长弓纠结在一起,前所未有的团结让它们看上去既畸形又恶心。赫提斯啐了一口唾沫,唾掉自己无休止的污言秽语。那塔楼般高耸的恶心玩意儿隆起肩膀,掀翻一株老橡树,挺起它由死牛烂马组成的畸形腰背,转过头“望”向活人的方向。
“陛下,我想——”
“别他妈瞎想了,组织撤退,让孩子们先走。要是被这玩意儿撵上来——”赫提斯回头瞥向巴隆。花园的火势给男人的嘴唇抹了蜡,他生满短须的脸颊微微下陷,脊背挺得像用钢刀削出来的。他的属下围绕在他周边,双手剑,□□,手半剑,每个人的武器也都被蜡浸染过。无须的少年双手握住剑柄,举剑过顶,视线在魔怪与赫提斯之间游移。他的嘴唇或许在颤抖,但铁靴扎在碎石之间,没有要尿裤子的迹象。
“多年以来,我对你深信不疑,实力,忠诚,荣誉,所有的一切。”赫提斯用力扒住巴隆的肩膀,已然忘记他究竟是哪边受了伤。“是时候向软蛋们证明,威尔普斯凭什么成为帝国的主人了。”
赫提斯背后,尸山魔物踏出沉重的一脚。哭泣,尖叫,火树半熄的红顶,全都在这一脚之下崩碎。那东西缓缓抬起脖颈,它的脑瓜不知被哪位神祇一刀削去,在那崎岖的断口上方,拥簇圆月的彤云被映得如同淌血。云层在蠕动,赤色的闪电间或挤过它们中间,雷声有如神灵的咆哮,狼群在黑暗的远方,不知疲倦地教导旋风如何嗥叫。
第201章 归家异途
过去的一晚最好是场噩梦——倘若它真的是, 也是迄今以来最为可怖的一个。伊莎贝拉跨坐马背,回头遥望身后的狼藉。先是火——她甚至不确定是哪个醉酒的赌徒碰倒了篝火旁的烈酒罐, 还是敌人投掷的火把,总之等她从疲惫又心碎的梦境中惊醒时,四溢的火光已经成功驱赶一群尖叫的流民,将他们赶进帝国大道外,林地间致命的利刃里。惨叫,鲜血,火焰造成的混乱中,她跟随著名的骑士冈萨罗,以及他的孙女维拉妮卡, 且战且退, 直至夜半,一场令人窒息的豪雨又教本已混乱不堪的流民群更加慌乱。
好些人死得不明不白, 说不准被尸鬼掏了心窝的家伙和在混乱中跌倒在地, 被人,马, 牛,驴踏成烂泥的, 究竟哪个更多。离开流民队伍, 逃进森林里虽然冒险,却也正确。黑乎乎的密林中, 雨点声大得犹如千百匹战马正面发起冲锋。腥冷的风让伊莎贝拉呼吸不畅。她确信有人死在不远外的树林里,他的惨叫那么近,似乎只要跑出十几步,就能把那可怜的家伙从冥河里拉出来。但当时伊莎贝拉背靠榕树,手握短刀, 睁大眼睛茫然地注视着漆黑的长夜,牙齿格格相击,两只脚一高一低,全都陷在泥泞里,一个步子也没能迈出去。得了吧,没有人是克莉斯那样的勇士,身边这群被冈萨罗爵士就近组织起来的十几个家伙不是,就连著名的闪电剑本人也一样。没人会像那个傻瓜,为了数面之缘的柏莱人挺身而出,把自己和爱人推进没有指望的深渊里。
你现在如何?为了救你,我不得不独自出发,向绯娜殿下请求援助,可我连你是不是仍然活着也不能确信。倘若我成功返回洛德赛,世上却再也没有你,你叫我怎么办?没有你的日子,我该如何生活?
一阵凉风教伊莎贝拉落下泪来,苍白的老公马甩甩脖子,不安地刨着前蹄。“嘘,没事了,老伙计,我们会没事的。”伊莎贝拉握住胸前的吊坠,向老马保证母亲的遗物会保护他们。这匹年老的牲畜喷出一个响鼻,晨风拂动它干枯的白鬃毛,老马衰弱的膝盖微微颤抖,一大片污迹覆盖其上,大概是昨夜维拉妮卡把它从燃烧的货车上解救出来时留下来的。伊莎贝拉从蓝宫骑出来的,来自帝国北岭省的雄健战马则更加倒霉,这会儿不知被遗弃何处,成为战场残骸的一部分了。它那光亮的皮毛不是被饿狼夺了去,就得沦为兀鹰的果腹之物,更糟糕的是,马背上的包裹,肉干,水壶,银币,出行所有的家当都与受惊的战马一同遗失。
幸好你还在,还有你,你们。伊莎贝拉逐一拂过胸前角弓的弓弦,腰带上的短刀,母亲的吊坠以及腰后的箭壶。为了防身,昨夜她一口气把马背上的箭支全背在了身上,如今想起来,简直是令人落泪的明智之举。没了弓箭,她没有信心度过哪怕一个夜晚,帝国钢虽好,谁叫她使刀的工夫连乡野屠夫都不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