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横亘二人之间的多年恩怨,跨过古圣殿里冰雹似的碎石与冰碴,踏着刚积起的薄雪,海格再次抓住了失魂落魄的萨缪尔。
异端审判官一手紧紧拽着托雷索族长的衣领,一手握剑,强行拖着他闪过天坑边缘坠落的石块,不顾一切地冲向古圣殿唯一的出口。
沾着托雷索之血的布条不知何时已被划落,海格也成了战场亡灵的攻击目标,身上厚重的铠甲很快被砍出不少豁口。在某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奇怪的想法:不知它们在与活人厮杀的时候,是否会想起真正的战场呢。
可无论这场死斗的结果如何,它们都不可能离开古圣殿,只能留在这里,与守墓人一同被大地埋葬。
而海格必须把萨缪尔活着带出去。
战场亡灵抡起巨斧,从侧面向自己袭来时,来不及多想,海格一个转身,将萨缪尔朝着大门的方向撞了出去。
亡灵手中的巨斧没有砍穿审判官的重甲,但这沉重一击直接打破了海格的重心。他登时摔倒在地,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压作一团,痛得几近神志不清,握得发烫的宽刃剑也脱了手。鲜血逆着喉咙直往上涌,很快溢出了口腔。
被海格用肩甲撞飞的萨缪尔从地上爬起,回头望去,只见海格趴在不远处,嘴边鲜血直流,不省人事。
高大的战场亡灵手持巨斧,正要向海格砍去。它眼中燃烧着幽幽蓝火,在阴冷的古圣殿废墟里显得分外恐怖。剩下的几个亡灵也正向失去意识的海格靠近。
那把锈迹斑斑的战斧随时可能落下。
——无论结果如何,我会尊重你的决定。
——我们得离开这里。
——等我们离开圣殿,叫我把你千刀万剐都无所谓,可现在事情还没有结束!
倒在那里的异端审判官曾是萨缪尔的棋子,是最重要的盟友,也是他最无法坦然面对的人。
萨缪尔知道海格有多恨他。就像混入教团后利用战友们的信任,萨缪尔也利用过这种恨意,好让命运的锁链将他们捆绑得更加牢固。可到最后,他们谁都没有跳出彼此的漩涡。
海格的血唤醒了萨缪尔。
了却了缠绕多年的心事,他本没打算活下去,可为了海格,他愿意挥剑。
一度黯淡的碧绿双眸再次燃起迟来的杀意。
伤痕累累的教警们本已跑出了圣殿,见状又马上回过身去,再度握紧手中武器,准备冒险救出审判官。
身后的佣兵正焦急地大喊。他们为胡塔效力,自然优先考虑萨缪尔的生命安全,可萨缪尔不打算分神去听。
自己惯用的马刀落在了壁画附近,身上只剩一柄半尺出头的短刀,对面却还有五六个战场亡灵。虽行动略显迟缓,考虑到它们的铠甲和武器,恐怕要比一般的无光者难对付。
即便如此,萨缪尔也只有一战。
他反手拔出短刀,以迅雷之势冲向敌人,快得教警和佣兵只能看见一道黑鸦般的残影。
第一个目标是手持巨斧的家伙。萨缪尔手中短刀一横,将它逼退半步,巨斧重重锤在离海格的头颅不到一尺的地方。
紧接着,萨缪尔就地一滚,躲开另外两个亡灵的攻击,顺手抄起海格掉落的宽刃剑,向上一记格挡竟直接砍断了战场亡灵手中的长剑。削断枯木般干瘪又意外坚硬的脖颈时,剑锋与颈骨相撞,发出直达耳膜的铮铮烈响。
这就是托雷索现任族长的战斗姿态。
在落石、冰挂和雪花间,托雷索的剑舞就像是席卷一切的疾风,凶悍、凌厉、飘逸,又带着以命相搏的决绝与悲壮。即便是被激怒的状态下,萨缪尔的剑招依旧精准流畅,令人忘记他手中所握并非轻便的弧刃马刀,而是海格那柄带注铅配重球的宽刃剑。
只有萨缪尔知道,这恰是将所有战术交给本能、焚尽所有理智的结果——托雷索族人非凡的武力相当一部分倚仗于强烈的情感。越是绝境,就越能把血系传承的战斗天赋发挥到极致。
哪怕舍弃自己的性命,也要救下海格——这是萨缪尔此刻唯一的念头。
明确了战术目标,一切都水到渠成。
大地的颤动,悬在头顶的危机,眼前的战场亡灵,这些都已不那么重要。萨缪尔挥动着宽刃剑,感觉自己正在和海格并肩作战,像极了他脱离教团之前短暂的教警时光。
但这一次,他不会背叛海格,不会为了自己的执念弃他而去。
因躲闪不及,被亡灵划伤侧腹和手臂时,萨缪尔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由于精神极度集中,他甚至感觉不到疼痛。
直到手持巨斧的战场亡灵被砍作两半、轰然倒地,萨缪尔才喘着粗气跪倒在地,用带伤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架起失去意识的海格,蹒跚着向古圣殿外狭长的裂谷走去。
异端审判官沉重的铠甲压得萨缪尔喘不过气,没走几步就倒了下去。教警和佣兵立即冲上前,扛起两位陷入昏迷的头领,在骇人的石裂声中逃出生天。
由于地理位置的差异,洛格玛地区刚近黄昏时,玛伦利加已是午夜。
在难得安稳的睡眠中,路易斯梦见了十几年前的某个午后。
“你绝对没法想象他们是怎么形容洛格玛的。远离喧嚣的净土,有长空碧海、崇山沃野,溪流如同清甜的酒酿,多汁的牧草能培育出最优秀的骏马。他们常说,这一切都多亏了圣器和世界蛇的庇护。”
萨缪尔仰躺在灯塔前的草地上,懒洋洋地回忆长辈们对托雷索家族“精神故乡”的描述。路易斯以相同的姿势躺在他身边发呆,时不时附和两句。海鸥从灯塔上空掠过,小小的阴影在地面划出一道轨迹。
那时,路易斯刚结束学徒期不久,萨缪尔也只是飞狮公馆的扈从,常和相熟的赏金猎人一同“厮混”。这群酒友中,就属路易斯和萨缪尔的酒量最好,来自北方的琳卡也只能屈居第二梯队,此时已和其他同伴醉倒一旁,就着和煦的暖风呼呼大睡。
萨缪尔又说:“有时我会想,会不会正是‘圣器’招致了灾变?总之,等我想办法掌了权,我一定会找到传说中的古圣殿,替父亲了结这桩心事。”他看着路易斯,眨了眨眼睛。“要不,你也一起来吧?”
路易斯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句醉话。他伸了个懒腰,语气十分敷衍:“我不太喜欢出远门……不过,帮你造点武器还是可以的。”
那双深邃的绿眼睛闪过一丝失望,而年轻的路易斯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也无从知晓之后发生的事。
世事无常,知交零落,当年一起在灯塔下喝酒的伙伴当中,只剩路易斯仍留在玛伦利加。
这个梦在其他同伴开始嚷嚷醉话时戛然而止。
路易斯是被冻醒的。
早在迎春庆典的前几天,他就收起了火盆,完全没想到天气会突然转冷。他从床上爬起身,推开窗,想要探寻寒意的来源,却见已经入春的玛伦利加竟再次下起了雪。
作者有话要说:From Blood to Liberation - Marvin Kopp
☆、第五十章 复冬
迎春庆典既是玛伦利加的公共节庆,又象征着新一年的真正起点,许多市民将此视作农事活动的参考节点。但某一年的特殊气候打破了人们的固有认识,更干扰了城市的运作。也正是在那一年,玛伦利加开始由盛转衰,走向了不可逆转的下坡路。
不过,细究背后的故事就会发现,这座城邦的衰落早有预兆,只是它命运的伏笔埋藏得太深,繁华之下的细微杂音也难被人们听见。
玛伦利加无疑是座坚固的堡垒,纵使外部风雨交加、地动山摇,它依旧岿然不动。可当它的基座陷入流沙,倾覆与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银湾塔杂记·玛伦利加的四季
“冬天又来啦!”
孩子们举着从屋檐打下的纤细冰柱,欢叫着跑过积了雪的街道,身上穿的还是不久前刚收进箱底的棉衣。
对这场突如其来的雪和毫无预兆的寒潮,他们自然不会想太多,只觉得分外新奇。迎春庆典前,城中的雪就已化尽,温暖的春风已吹过玛伦利加的每一个角落。此刻,这座滨海城邦竟在一夜间复归冬季,新草和树梢的嫩芽上披了一层冰冷的银纱。
积雪不厚,天气也没冷到深冬的程度,孩子们没法堆出气派的雪人,只能打打雪仗。对玛伦利加的孩子们而言,“灾变”是模糊且遥远的,他们很难把可能发生的苦难与眼前的雪景联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