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伦利加城记(62)

路易斯当然记得他们:“赏金猎人基本没有善终的——老会长这句话不是说说而已。”他自嘲地笑了。

死在野兽、无光者、丧心病狂的犯罪者手里,痛苦中遗憾居多;但若是死于利益纠葛、同僚相残,那就只有怨愤了。

琳卡说:“和我们最活跃那时相比,无光者的数量好像已经越来越少了。听城里的守卫说,这个月甚至没有收到无光者出现的报告。”

路易斯耸了耸肩:“所以赏金猎人都快失业了,干的活也越来越脏。”

“我早就说过,正经人哪会干这行啊。”琳卡的笑既豪迈又苦涩。“自打赏金猎人的经营范围从猎杀野兽扩大到杀人开始,悲剧就已经注定了。要么选择良心,要么选择利益,想要两全其美的人只能把自己的命赌上。”

路易斯依旧对过去的事耿耿于怀。他摇了摇头,余晖将他的面容照得分外憔悴:“我曾经无数次地想,协会究竟是为什么而生的?”

他愧疚地看着琳卡,希望从她身上找到已逝的昔日好友们的身影:“六年——不对,应该是差不多七年前,是我的冲动连累了你们。”

琳卡倒是看得很通透:“我不认为那是你的错,更何况我们没法回到过去找人算账。协会的问题出在它的根源,而不是你,不是老会长,楚德那群激进派的堕落也只是将它往深渊又推了一把。”

来自北方部族的女赏金猎人有着胜过男子的豁达和爽朗,以至于路易斯等人几乎没把她当女人看待。她会直白地指出“大家都父母双亡、出身低微”,“要不是道德观念出了岔子,才不会为了钱当赏金猎人”,顺带把自己早年漂泊的苦难经历当作谈资分享。

她曾从无光者的爪下拯救垂危的生命,也曾亲手斩杀被奴隶贩子雇佣的赏金猎人。和路易斯一样,琳卡的剑沾过同行的血,并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奴隶船事件中,罪人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但并不是全部,比如楚德。部分赏金猎人被逮捕,路易斯和琳卡等人则在协会内被弹劾。双方两败俱伤,谁都没有得偿所愿。

——你当然可以把他们全送上刑场,但这么一来,楚德的党羽就没有留你一命的理由了。

萨缪尔曾这么劝说路易斯,言辞恳切到难以拒绝。

——路易斯,你一定十分憎恨这种做法,因为我也是。

最后,路易斯还是听从了萨缪尔的建议,将关键证据交给琳卡保管,直到今天。

“我已经厌倦了有关赏金猎人的一切。”琳卡叹道。“我这次来,就是向你道别的。”

路易斯抬起头,举杯的手猛地收紧,和当年听说奴隶船进港时的反应很相似。就像目送一只迁徙的候鸟,他又将目送一位重要的朋友离开。

“我要回北方老家去啦。”琳卡故作轻松地边笑边说。

路易斯干笑两声:“北方的战事就没停过,你确定要回去?”

“除了故乡,我想不到更好的栖身之所。我们这种人居然也会有思乡之情,挺可笑的吧。”

“那你在半岛的旧书生意呢?”

琳卡摇摇头:“这两天在玛伦利加的交易就是最后一单。从今往后,我大概再也不会来南方了。至于你交给我保管的东西,我已经放在了最安全的地方,过段时间你找机会去取。”

这大概就是永别了。

路易斯盯着手中的酒杯,半晌没有说话。

曾经的赏金猎人也陷入了沉默。直到艾德里安给二人分别满上一杯酒,她才举起杯,轻轻叩响路易斯的杯沿:“来碰最后一杯吧。”

“祝你一切顺利。”路易斯想不到更多的话语。

琳卡努力挤出一个爽朗的笑容:“你也是。”

二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琳卡又将目光投向一直没有说话的艾德里安:“小伙子,路易斯很信任你,这对他来说是件好事。希望这种信任能改变些什么。”

三人相视一笑,将来不及说完的话留在银湾的风中,留在灯塔的火焰里。

落日浸着云霞缓缓沉入城墙之下,与伫立在大陆一角的玛伦利加作每日一次的告别。

前往北方港口的大船将在第二天日出后起航。为避免赶早登船可能出现的差错,琳卡没在旅舍度过玛伦利加的最后一夜,而是提前住进了船上的房间。

安顿完有限的行李,琳卡不免为此感到遗憾。

她对玛伦利加并不是没有感情:这里有她作为赏金猎人的生活,以性命相托的朋友,令人怀念的聒噪和喧哗。当然,也有那些萦绕不去的痛苦,她所见证的堕落和牺牲。

如果是在岸上度过这一夜,感觉会不会好些呢——琳卡漫无目的地想。

不过,沉溺于往昔就不像她了。

告别玛伦利加之后,等待琳卡的是她或短或长的后半生。在阔别已久的陌生的故乡,她尽可以毫无顾虑地重新开始。

一想到这,琳卡不自觉地放下了所有戒备,就像越过险境后补一个欠了许久的安稳觉。

时近午夜,她正准备就寝,就听见有人敲响了房门,大概是船员在确认乘客的情况。

“怎么了?”琳卡紧走几步,打开房门。

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来人的样貌,就被一柄楔入腹部的短刀定在了原处。带放血槽的短刀在腹中剜了半圈,顷刻间血流如注,剧痛将意识一点点拖离琳卡的身躯。

——赏金猎人基本没有善终的。

抓着刀柄倒下时,琳卡突然想起了老会长的话。

看来,自己还是没能回到北方啊。

若是在过去,她绝不会这么轻易遭人暗算。

琳卡已经发不出声音,颠倒的视野也很快暗了下去,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模糊的身影将门反锁,在房间里翻箱倒柜。

——你就慢慢找吧,那些罪证已经不在我手里了。

在生命的尽头,琳卡恍惚间看到了玛伦利加的灯塔。她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化作候鸟,脱离这疲惫痛苦的身躯,脱离过去的枷锁,向北方无拘无束地飞去。

作者有话要说:The Tree When We Sat Once - Marcin Przybylowicz

被朋友推荐去玩了白色相簿2,沉迷修罗场无法自拔

一开始没注意玛伦利加的方位设定,把日落方向写反了,修改的时候才发现有bug_(:з」∠)_

☆、第四十二章 前哨

教团能在玛伦利加建城之初扎根,并不完全凭依宗教的感召,而更多地得益于财富和武力。当时的教团富可敌国,能组织起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对一座新生城邦来说,这是上好的靠山。于是,教团成了玛伦利加最早的城防军。

但在人心的变迁面前,“永恒的强大”终成泡影。教团的控制力逐渐削弱,城邦的世俗力量建立起了自己的守备军,并最终将支配玛伦利加的权力揽到总督府手中。当然,面对库尔曼人的入侵,总督府也没能笑到最后。

以至于现在,谁都可以后知后觉地评价一句:这或许就是历史的必然吧。

——银湾塔杂记·教团兴衰

玛伦利加已经用狂欢为春天的到来铺开了红毯。而在遥远的库诺大陆西北部,寒冬尚未离开这片土地——又或者说,自七百年前的大灾变之后,洛格玛地区就从未迎接过真正的春天。

被险峻断崖环绕的无名海滩上刚落过雪,白茫茫的一片,已分不清是雪还是沙。从山峦深处伸向海洋的河流尚未完全解冻,溪水在半透明的冰盖下蜿蜒。水底的砂石被时间淘洗打磨了无数遍,圆润的表面似镀着一层薄薄的冷光。

为避免触礁,先一步抵达的信标号在离岸稍远的位置下锚,船上的人再乘轻便的小船登上海滩。除了搬运补给品和马匹时废了点功夫,登陆的过程倒还算顺利。女武神号到来时,胡塔带领的托雷索佣兵已经在海岸上建好了营地。

“这里将成为远征洛格玛的一号前哨站!”动员手下探索周围环境,自力更生、就地取材营建基地时,胡塔慷慨激昂地给营地冠上了头衔。

胡塔向来擅长鼓舞人心,巧妙的措辞基本不重样;信标号的船员也习惯了随他走南闯北。这样的差事他们并不是第一次干——在信标号未曾停止的海上探索中,船员与佣兵们早已明白,库诺大陆只是这浩大世界的一角。

就像一群喧嚷的过客,或在不同的季节造访不同的文明,或误入未见人烟的蛮荒之地。在密林树冠的缝隙中寻找月光与北斗星,提心吊胆地越过瘴气弥漫的沼泽,与偶遇的驼队走向最近的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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