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路易斯已倾身上前,将那副狮头面具揭起半截,径直吻上对方的唇。
被吻的人也不推拒。艾德里安顺势仰躺在狭长逼仄的独木舟上,左手揽过路易斯的脖颈,右臂搭着船沿,修长的手指浸在水中,任由海风泛起的微波荡湿了衣袖。
作者有话要说:Dreams of Venice - Jesper Kyd
☆、第四十一章 故知
据我那位命运多舛的老朋友所述,赏金猎人们通常抱着务实功利到极致的处世态度,过惯了无牵无挂的放浪生活,并顺理成章地将所有不可示人的秘密留在过去。
“你可以把这当作一门手艺,和补锅、织网、制鞋甚至卖身没什么区别,只是手上会沾血,也可能送命”——他这么说时,我们正坐在酒馆里对饮。我不知道这究竟是酒醉时的调侃还是他的真心话,但这位朋友的酒量很好,我基本没见过他喝醉。
他又说,一旦选择过这条道路,就算中途金盆洗手,也恐怕一辈子都无法摆脱记忆的烙印。
——银湾塔杂记·赏金猎人协会的光与暗
半敞的木窗外,乐声与烟火升空时的“雷鸣”已经渐渐停歇,天际泛起的曙色和海鸟的影子似在催促人群散去。困倦的市民们将码头上的残局抛给庆典的主办者,拖着踉跄的步伐尽兴而归,又陆续沉入另一个梦乡。
而那个冷酷无情的玛伦利加正缓缓从狂欢的迷梦中醒来。
献给春天的祭礼过后,人们回味着短暂的放纵。可在快乐和遗憾之外,恐怕更多的是漫长的空虚。
“太阳快出来了。”
一夜的缱绻过后,艾德里安趴在路易斯的床上,从他的角度正好能看见窗外变化的天色。
天气已经转暖,室内基本用不着火盆。悬在艾德里安颈上的蛇形吊坠因为缺少明亮的光源,显得色泽暗沉。
“狂欢之夜也就这么结束了。”路易斯打开木窗,涌进房间的空气都仿佛带着淡淡的酒味。“你知道吗,过去有位总督想将狂欢的时间延长到三五天,但最后没能成功。”
艾德里安翻了个身,又倚着墙缓缓坐起,宽松的衬衣因这个动作敞到了不成体统的程度。
“为什么?”他的声音比平时更软。
路易斯耸了耸肩:“贵族和商人就算连着十天半个月不工作,手里的积蓄也经得起折腾,可平民就不一定了。对他们来说,快乐是暂时的,甚至是虚幻的。为了狂欢旷几天工,代价就是断几天粮,这很划不来。”
若是没了广大普通市民的参与,这场狂欢也将变得索然无味,这不是显贵们希望看到的。
艾德里安了然地点点头。
来到玛伦利加的这半年里,他已初步理解了“不平等”的含义,而路易斯所体会和见证到的只会更多。不过,现在谈论这些事恐怕有些破坏情调。
于是,艾德里安换了个话题:“过去这几十年的迎春庆典上,您有什么特别的经历吗?”
艾德里安没有窥探路易斯内心秘密的意思,只是想进一步了解他。
路易斯倒是不打算保留什么,毕竟他告诉艾德里安的秘密已经够多了:“大概是七年——也许是八年前,当时我的作风还比较……随意,萨缪尔也知道的。那次狂欢之后,我和飞狮公馆的一个年轻女仆共度了一夜。”
“……”
“因为喝得酩酊大醉,我还把父亲的遗物随手送给了她。那是串镶嵌着月长石的护符,金属基座背后刻了协会的标志,形状很奇特,好像是仅此一件的孤品。但没过几天,那姑娘就离开了玛伦利加,我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
“……总之就是这样。”似乎是自觉理亏,路易斯的语气也弱了下来。“这件事我还没告诉过第二个人。从那以后,我总算明白了‘喝酒误事’的道理,也节制了许多。”
艾德里安半晌没说话,也没表现出任何愤怒和不悦,甚至并未显得有多意外,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路易斯。
这下子,反倒是路易斯感觉有些尴尬了:“你不打算骂我?”
年轻人低下头,把弄起那枚被体温熨暖的金属吊坠,语气平淡地反问:“您希望我责备您?”
“你生气也是应该的,告诉你这件事之前我就做好了准备。‘年轻时犯的错’——我不喜欢这样的借口,还是开诚布公来得痛快。”
艾德里安松开吊坠,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只是没想到,您对飞狮公馆有这么深的执念,就连女仆也……”
——他好像误解了什么。
路易斯马上声明:“我一开始并不知道她是托雷索家雇的人,当时我们都戴着面具——”
艾德里安忍不住笑出了声:“您居然会把我的玩笑当真。”
“……”
沉默片刻,路易斯也笑了:“是狂欢的缘故吗,你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还真是让我长见识了。”
他坐回床上,揽过艾德里安的肩膀,飞快地吻过对方的嘴角,手指从那头凌乱的黑发间梳掠而过。
“……似乎比之前长了点。”路易斯喃喃自语。
直到这时,艾德里安才发现自己的发带已不知掉到何处了。当然,他没在意这种小事。
但在某一瞬间,他突然害怕路易斯会弃自己而去,就像那个不辞而别(还顺走了老会长遗物)的年轻女仆。
“您不会突然消失吧。”艾德里安直楞楞地问了一句,话出口后他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快忘了我刚才那句话。”
路易斯的表情僵了一下,又故作镇定地摇摇头:“你不用想太多,我们还有时间。”
艾德里安垂下双眼,小声说:“其实,您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还是有一点生气的。”
“就一点?”
“嗯。”艾德里安很快转移了话题。“对了,关于您和那位琳卡女士的见面,为保险起见,我想我最好在场。”
路易斯扬起一边眉毛,带着调侃的意味问道:“怎么了?”
艾德里安的态度很认真:“您刚才说,那起奴隶船事件后,您将从奴隶贩子那里缴获的账本和雇佣合同放在了她手里,而那些罪证足以指控现任会长楚德和他的党羽。”
赏金猎人点了点头:“没错,这还是萨缪尔劝我留下的把柄。我和琳卡约好,我一旦死于非命,她就将那些秘密公之于众。这些年来,楚德大概一直在找这些东西。只要证据存在,他就不敢冒着被送上绞刑架的风险取我的性命。”
“如果他们同时对您和琳卡女士下手呢?”艾德里安抿着唇,不太情愿地作出最坏的打算。
路易斯摇摇头:“这正是琳卡极少回玛伦利加,一直在半岛四处转悠的原因。不过,即便遭遇不测,相信她也留了后手。这次,她特意回来见我,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那我也一块去。如果我在场,至少协会的人不敢为挟私报复而误伤飞狮公馆的‘少东家’,托雷索家族可不是好惹的。”
路易斯颇感意外:“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利用自己的身份背景了?这可是以权谋私。”
艾德里安笑道:“还不是您教导有方。”
和许久不见的老朋友会面,总令人感到悲喜交加。特别是在灯塔脚下席地而坐,远眺海天分界线上越来越深的靛蓝色,与满天星辰互相窥视,翻卷的海潮似乎远比玛伦利加来得真切,正如陈旧的记忆比现在的生活更加深刻。
路易斯说,他和琳卡还在赏金猎人协会的时候,每次解决完棘手的委托,他们一群出生入死的伙伴就会聚在这里饮酒作乐,喝多了便横七竖八地醉倒在堤岸上,直到第二天的朝阳将人唤醒,或是灯塔看守人过来提醒他们不要滚进海里。
然世殊事异,如今能坐在这里回忆往昔的只剩下了路易斯和琳卡——一位赏金猎人,一位前赏金猎人。艾德里安作为“局外人”,能做的似乎只有见证和倾听。
——对了,还有“保险”。
他们穿过海港区、向灯塔走来时,就察觉到了某种视线。不用扭头去看,也知道有人在盯着他们。监视的对象也许是路易斯,也许是琳卡,甚至可能是艾德里安。至少目前,监视者暂且不敢轻举妄动。
总而言之,让艾德里安在场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几句寒暄过后,琳卡咕咚咕咚灌下一杯烈酒,把酒杯一把拍在草地上,边拿起酒壶给自己续杯,边念叨那些刻在记忆深处的名字:“戈多,米海尔,古希……多好的小伙子啊,可他们要么死了,要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