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艾德里安先后换上拴着小油瓶和带火的箭矢,引燃了工坊角落堆积的柴火和木箱。
深冬空气干燥,火势迅速蔓延。工人意识到有人来袭,却看不见袭击者的身影,只得四散奔逃;工坊外的三名赏金猎人闻声而来,难免撞上正往外跑的工人,令场面更加混乱。
混乱当中,路易斯挟持着工坊主,一步步走向尚未被烈火波及的区域,与那几位陌生的赏金猎人正面对峙。
路易斯的刀还架在工坊主脖子上,自然不缺谈判的底气。他已经收敛了醉眼惺忪的模样,冷冷盯着眼前的赏金猎人,厉声问道:“你们现在就告诉我,协会和工坊是什么关系?”
“快告诉他啊!不然我就没命了!”工坊主的腿都软了。
三名赏金猎人已经拔出了武器,可面对手中有人质的路易斯,他们似乎只有回答。
其中一人犹豫着开口:“我们是受到——”
话还没说完,一柄剑突然从背后洞穿了他的心脏。没等这具身体完全倒下,锋利的长剑已经挥向另外两个尚未反应过来的赏金猎人。
路易斯定睛一看,发现动手的不是别人,竟是赏金猎人协会的现任会长楚德。
作者有话要说:Commanding the Fury - Marcin Przybylowicz
☆、第三十四章 沉默与死亡
将制作完的墓碑给丧主送去时,就像帮忙筹划葬礼的亲友一样,石匠也会附上一份特殊的礼物。礼物很简单,只需一块石砖,在上面凿出一条缝,埋些土壤,放进花草的种子,种子发芽的时节要和死者出生的季度呼应。
这是玛伦利加的传统,半岛其他地区也有类似的风俗。石砖将浅浅地埋在墓碑前,寓意着嫩芽探出地面之时,逝者将无拘无束地回到阳光遍洒的世界。
——银湾塔杂记·逝者的城堡
楚德看着自己染血的剑,火光中的表情阴晴不定。他平静地说明来意:“我听说有赏金猎人违背了协会的规矩,给生产极乐烟草的工坊当打手,才特意过来清理门户。”
路易斯冷笑道:“但现在看起来更像是杀人灭口。”
楚德对此不置可否:“你可以问你手里的人质,看看他会给出怎样的答案。”投向工坊主的冰冷视线无疑是在胁迫。
路易斯的脸色变了。他勒紧工坊主的肩膀,将匕首搁得更近,低声喝道:“快说。”
工坊主一时间进退两难:说出真相,楚德肯定会杀了他;当然,他也可以撒谎,替楚德撇清协会与工坊的关系,但要是被挟持他的人发现所言不实,他只会死得更快。
这么一来,场面就很滑稽了,他的决定只会影响到一件事。不是死期,而是自己最终会死于谁手。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帮他跳过了这道难题:从高处射出的暗箭刺穿了工坊主的喉咙,使他当场毙命。
路易斯和楚德同时愣住了。这一箭不仅打断了对峙,还打乱了各自的计划。他们眼睁睁看着工坊主倒下,沉重的身躯摔在地上,颈部涌出的鲜血小溪般顺着地势流淌。
火场的另一边,艾德里安顺着绳索降落到地面,径直走向路易斯。他微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我们走吧,科马克大师。”他轻声道。
路易斯没有动。他皱着眉,质问艾德里安:“你这是干什么?”
楚德的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他来回观察路易斯和艾德里安的脸色,最终把视线放到艾德里安身上:“……我记得你是托雷索家的新代表。你为什么会在这?和我们的‘荣誉会长’一起?”
艾德里安没有回应楚德,只是抓住路易斯的手腕,重复了一遍:“够了,我们走吧,大师。”他只想尽快离开被火焰吞没的工坊,离开这座“制造美梦”又带来罪恶的旧造船厂。
“……”
——艾德里安不会在没有指示的情况下,毫无理由地做出这种事。
路易斯相信这一点。
——但为什么?难道他没听见我和楚德的对话吗?
路易斯觉得这不可能,托雷索祖传的五感一直强到令他毛骨悚然。
他凝视着艾德里安低垂的双眼,突然感觉到一股异样的气息,和艾德里安之前发生过的“失控”竟有几分相似。
工坊主已死,楚德也就收起了剑,冷眼看着路易斯和艾德里安。
这两个人都不是能随便“处理”的重要角色,楚德擅长审时度势,很清楚杀掉他们可能招致什么后果——一个是不能杀,一个是不敢杀。更何况现在也没有进一步灭口的必要了。
“……好,我们走。”路易斯终于答应了艾德里安。至于这个年轻人到底在想什么,他现在没有心情追问。
一切都变得一团糟,再待下去也没有意义。
艾德里安终于松了一口气。
经过楚德身边时,路易斯只说了一句话:“不要忘了六年前的事。”说罢,他便和艾德里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燃烧的工坊。
路易斯从三桅船酒馆的老板那借了一桶热水。
他站在酒馆后院,头顶着冬夜稀薄的星空,脱下那身伪装用的守卫轻甲,将温度适中的热水兜头淋下,洗去一身的酒气和烟尘,随即换上早些时候寄放在这里的衣物。
艾德里安就站在路易斯身边,斗篷的兜帽拉得很低,正从帽檐后沉默着注视这位赏金猎人。
在心里的气消散之前,路易斯刻意没跟艾德里安说话。
他抹掉脸上的水珠,深吸一口带着水雾的空气,又瞥了艾德里安一眼。
托雷索家族的年轻人似乎想说什么。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路易斯的语气不太友善。“我可是在完成你的委托。追踪抄写员,破坏工坊,调查工坊背后的势力,我们不是约定好了吗。就算协会牵涉其中,我也不会留情。倒不如说,我当时正是要确认协会与工坊的关系,而你杀死了重要的证人。”
艾德里安握着自己的手腕,迟疑了一会儿才说话:“可楚德会长就在那儿。即便工坊主供出了协会,他也会矢口否认。我们不差这一份供词。”
路易斯“啧”了一声:“所以呢?”
“……我不希望您因此与楚德进一步结仇,知道的太多可能会被协会清算。”艾德里安低下了头。“您说过,协会不敢动手。但他们会一直如此吗?如果他们对您的敌意越过了界线,那些秘密只会让您的处境更加危险。”
路易斯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艾德里安,直到艾德里安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空气仿若被冬夜冻结。
沉默良久,路易斯长叹一声,抬头望着星空下的薄云,缓缓说道:“你先回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艾德里安又露出了那种十分受伤的表情。
路易斯记得,上次对方露出这副表情,还是因为自己拒绝了他的委托——雇佣他到飞狮公馆当“保镖”的委托。
不过这一次,艾德里安没有继续为说服路易斯而停留。他很快离开了酒馆,离开了路易斯的视线,脚步极轻、身姿矫捷,像消失在夜幕中的黑鸦。
路易斯看着艾德里安离开,释然之余,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感伤。
离天亮还早着。路易斯坐在酒馆后院的旧酒桶上,百无聊赖地数着木栅栏的格数,数完后又开始一根一根地比较栅栏尖端影子的长度。直到残月西斜,他才慢悠悠地站起身,往城市的另一端走去。
正如路易斯没有心情回家睡觉,艾德里安也没有走远,更不打算直接回飞狮公馆。
相反,他干了一件令自己都有些害臊的事:跟踪路易斯。
艾德里安知道,自己正在干的事称之为“尾行”都不为过。刻意隐藏自己的气息,趁着后半夜的城市一片寂静,将身形隐匿在建筑的阴影中,远远地跟在路易斯身后,看对方打算往何处去。
不知为何,路易斯所走的方向似乎不太对——他径直穿过了市场,没有回自己的三层小楼,而是继续往前走。再过几条街,可就到城墙脚下了。
艾德里安很难压抑住自己的好奇心。
很快,他终于知道了路易斯的目的地在哪儿。
路易斯走进了守备队兵营边上的墓园,穿过一排排或新或旧的坟茔,最终在祷告天使像附近的一面墓碑前停住了脚步。
艾德里安站在墓园对面的巷口处远远观望。光线太暗、距离太远,他看不清路易斯的表情,也看不清路易斯面前墓碑所刻的名字。但艾德里安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躺在那墓碑下的人对路易斯非常重要,既给他带来了慰藉,又是他一部分痛苦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