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炉火光跳动,在地毯上倒映出傅菁的瘦削身影,追随着河山摇曳。如果说适才舞会中的她好比寒梅一样骄傲俊美,那么现在就如同残荷般凄清孤寂。
吴宣仪捡起大衣披上,走过去关紧冰冻窗户,再把唱片放进留声机,拿起蜜梨仔细在削。傅菁拦住她接着想要切的动作,整颗拿在手里。
“你信这个?”
梨不可分而食之。
吴宣仪觉得,百无禁/忌的傅菁理应不讲究才对。
“帮里常讲,不信也信了。”傅菁咬着梨,拉住吴宣仪软若无骨的手,放进掌心轻轻揉/捏。
留声机开始悠扬旋转,荡出梅派醇厚流丽的唱腔,洋溢的感情丰沛而又含蓄。吴宣仪敞开大衣,chi/身伏到傅菁身上,温暖情/人透凉半边的身子,这种天气如果感冒会特别难受。蜜梨很脆,吴宣仪顽皮伸出手戳上傅菁的半鼓腮帮:“别老崩着脸,不好看。”
傅菁侧了头,对上双湿润透亮的眼睛。她不忍扫吴宣仪的兴,于是弯起嘴角:“那你轻点戳……”
吴宣仪跟着笑,手臂顺势环住傅菁的腰,枕上她肩膀懒懒靠着。
唱片一圈圈在转,梅派大师梅兰芳果然名不虚传。
傅菁扬起脖子,眼前浮现起伶王冬皇的郎情/妾意,如今唱花旦的梅先生已蓄须明志息影舞台,坤生孟小冬亦随了龙头杜月笙……亦是段光风霁月、襟怀磊落的佳话。
说起来,唱片还是龙头送给自己做见面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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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伤……”
夏天穿礼服可藏不住,傅菁又那么喜爱留洋打扮。
吴宣仪说了两字就不说了,手指描摹着圆形的丑陋伤疤,双唇/吻/了吻旁边那颗痣,既不追问为何负伤,也不嘱咐日后须多加小心。
该懂的该做的,傅菁自有分寸。
身世背景营造的只是看起来繁花似锦、实则一戳即破的浮华,填不满落空许久的心,吴宣仪知道傅菁那里还缺一枚种子,生根发芽后足以长成参天大树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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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菁把吴宣仪抱拢扶稳,扯过搭扶手上的薄毯把人捂得严严实实,同样不希望吴宣仪感冒。
这伤……
早在数月前或许自己不会反复想这么多。
她无法忘记,在小城里,副司令为了逃命而拉自己做挡箭牌的一瞬,更忘不了子弹嵌进血肉的剧痛,正是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同僚们,让中弹的自己横卧在血污遍地的巷子里,孤独面对死亡。那一刻,等待是如此绝望。
共/产党取下门板将她抬进了狭窄院落。
放床头的资料清楚告诉从鬼门关里爬回来的人,副司令去小城纯粹是为了收受贿赂,绝非顺应民情的视察,行刺者背后站着的仅仅只是利益被侵吞的当地豪绅,跟日军和汪伪完全搭不上边。资料最后还有傅冬署名的共产主义译文,叫傅菁看了又看,唏嘘不已。那个跟在屁股后面跑得不快的小丫头长大了,自己埋藏许久的、报国为民的心弦由此被深深触动,以至于回到司令部后,哪怕一众同僚再怎么呼天抢信誓旦旦地磕头赔罪,都不如细长天井上的一线蓝天来得敞亮。
共/产党告诉她,战斗的方式有很多种,不止冲锋陷阵,他们建议她去蹇家桥识味书屋看看,说会有人引领入门。
她并未草率答应。
对方不着急,然而在傅菁想通前,需要另外帮一个小忙。
傅菁不介意这种摆上台的交易,它永远比满口谎言要来得真切,并且极具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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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服衬子破了,什么时候有空再帮我做一件吧。”搂住吴宣仪软玉般的身子,傅菁试着拨开她们缠在一起的几缕头发。
“好。”
蒋夫人曾大力倡导为前线战士缝制征衣,尽管参与者越来越少,但是习惯还在,况且为傅菁缝制,吴宣仪并不觉得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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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三离了洪洞县,一路起解赴太原……”
《玉堂春》在温馨室内翻转盘旋,悦耳动听。
太原……
比北平天津晚一些,比上海南京早一些,抗战伊始接连沦/陷的各大城市,至今未能克复。
傅菁无言长叹。
腐朽政/府和成为他人马前卒的青帮一样靠不住,文人骨气不比百万雄师,所谓缝制征衣的善意,也终究不能扭转凶危乱局……
出路会是在哪里?
心中其实早已有了答案,只多少还有些割舍不下,数千年文化沉淀的亲情与忠义让人生出纠结,继而心烦意乱。
傅菁甩了甩头,不想了。
乱世风雨本不该过多渗入到这方难得净土,佳/人在怀,当不辜负。
她轻轻抬起右手,粗粝掌心沿着吴宣仪后背不住游移。
半晌贪/欢,小别胜新/婚。
第4章
北碚这个地方,除了极具特色的街道名,还和南京一样到处种着法国梧桐,但凡看见,很容易就会想起蒋氏夫妇的罗曼蒂克。
简朴小店门前,傅菁和吴宣仪正坐在矮凳上大口吃着点缀以新鲜芫荽的香醇花溪牛肉粉。且不说擦得铮亮的道奇汽车,光衣着装扮就足够显眼的了。一个穿了大翻领夹克、蹬着马裤长靴,十足意气风发的英伦美女;一个是裹着象牙白小洋裙的妙龄女郎,于风/情中藏着几许俏皮,尤其小鼻子一吸、挥手不停扇风喊辣的当儿,更是生动得一塌糊涂。
看佳人面对面痛快嗦粉,真真赏心悦目。
等到大快朵颐,放下几张法币过后,俩人一个拿起黑皮手套一个抓起檀香骨扇,就这么先后钻进漆黑轿车里面,稳稳当当地开出大街之外。
今天,她们要去九龙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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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坪山下方圆数十里统统归属于九龙地界,铺镇旁还有码头,是成渝铁路局在原米坊码头基础上重建的。里里外外时常走动的除了青洪两帮,还有哥老会的本地袍哥,实打实的黑帮聚集地。从委/员长流露出整肃意图开始,三大帮会迅速抱团,明里暗里相互帮衬照应,叫政/府总也管不“死”,继续做着他们的土霸王。而心计深沉的杜月笙大手一挥,把这片地头直接划归傅菁名下,一来好向重庆政/府表示“服管”,二来还能借机巴结傅司令,替自己东山再起积攒本钱。
傅菁不喜欢蹚浑水,平时鲜少露面,时间久了,除了帮忙打点的王二和几个得力助手,见过真人的压根没几个。所以当她高调开着道奇汽车和吴宣仪一起招摇过市时,立即就引起了地痞流/氓的注意。
傅菁挂脖子上的新式相机一路咔擦不停,无论被炮火轰掉半边的旧山亭还是刚刷过红漆的老房梁,甚至建在山道路旁忙里偷闲的各种牌馆茶室,都能叫她下车观望许久。小混混们心照不宣地远远跟着,看两人并肩走进镇上最古老的、侥幸未曾毁于硝烟的茶楼——青竹苑——讨茶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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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菁脚上长马靴纤尘不染,亮得能倒映人影,吴宣仪小礼帽上的镂金蕾丝边也在晴美骄阳下不停泛出柔和细光,这让她们好像画里走出来的人物似的,带着四季如春的蓬勃朝气。
登楼落座,叫一壶解腻苦丁茶,傅菁捏起细竹签子,扎起粒密云小枣做的木樨枣儿递到吴宣仪嘴边,看她贝齿微露、两瓣红唇一张一合,把甜枣儿嚼得津津有味的娇俏模样,就忍不住跟着展眉舒眼,笑得比善财童子还要讨喜。吃了一会,傅菁抬起左手端过茶碗,伸出拇指、食指和中指立在碗边,好整似暇地抿着粗淡无味的茶水。
这手势是如假包换的黑道暗语,召唤同帮相助,如果有帮众在场,势必要过来盘底。
坠在后面跟足三条街的小混混一见这架势当场就懵了,万料不到垂涎半天的肥差居然和黑道有关,于是打劫念头立即淡了一半。只依旧不死心,等在外头不住地探头探脑,直到看见青帮弟子面露惊讶、对着傅菁毕恭毕敬时,才舍得狠心掐断剩下那点偷盗念想,三三两两悻悻离去。
黑道不好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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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以后,身材魁梧的王二带着几个徒弟匆忙赶至,见了傅菁赶紧大礼叩拜。早前他犯过事,全靠傅菁上下疏通才免去牢狱之灾,所以一直感恩戴德的。眼见二人有事商量,吴宣仪也不多言,抓起一把茴香豆,留下灿然一笑就蹬着小高跟往三楼看川剧去了。
傅菁掏出怀表,将将11点,时间正好,于是搬过凳子和王二坐到一处,大方说明来意:她想弄辆小轿车,老开司令部的影响不好,当然,赃货是不肯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