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禾木”眼前的困境和瞿方泽刚才的话让他拒绝不了,何况他心里头也有个隐隐的小火苗,知道他一手拉起来的事业不可能这么垮了。
但信心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
卜奕顶着一脑门官司和瞿方泽喝了七八杯,不出意外的,都喝多了。
两人勾肩搭背地从小酒吧的单扇门里挤出来,迎面扑了一脸潮湿的空气。
卜奕伸手挥了挥,“嗯?又下了?”
瞿方泽头抵着他,“最近……嗝,雨多。”
“师兄啊,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亏了。”卜奕手臂箍着人脖子,往自己这边拽,悄悄耳语,“不、不会的。”
瞿方泽带着醉意望了他一眼,笑了,“幼稚,小孩话。”
卜奕哼哼唧唧,正要再说什么,却没说出口。他肩膀有点僵,到嘴边的话生卡住了。
瞿方泽迷蒙着两只眼,顺着卜奕的视线看过去。
正前方,高挑挺拔的男生,手里拿着长柄伞,就这么站在沉沉的夜色里。暗黄的路灯给他描了一道温和的轮廓,只是他的面容背光,藏在阴影里,让人辨不清楚。
瞿方泽松开自己的手,摇摇晃晃地站直了。
卜奕朝傅朗走过来,一走三摆,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反正走不了直线了。
傅朗把着他腰,“站好。”又看瞿方泽,“师兄,车叫好了,就在路边等着。”
瞿方泽点点头,目光似有似无地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划过去,“谢了,小师弟。你们也回吧。”
看状态,听话音,几乎没醉意了。
把人送走,卜奕在傅朗的注视下原地抽了半根烟,醒过来神,他把烟碾了,跟傅朗说:“咱也回吧。”
要说醉,卜奕也真没醉到一团浆糊的份上。
这些天在酒桌上滚来滚去,别的没不行,倒是练出了一根泡在酒精里也能屹立不倒的神经。
有这么一根弦绷着,他时刻都能端出七分清醒来。
两厢无话,直到进了家门。两人谁都没开灯,屋里就亮着一盏门廊的射灯,里间纱帘挡着城市的霓虹,昏沉一片。
傅朗在暗影里笔直地站着,和他很多时候一样,像一株不通人情的青松。
“有话说?”卜奕肩抵着墙,斜靠着,一身吊儿郎当的劲儿,满身酒气。
傅朗就烦他这个样,借几口酒就把脊梁骨抽了,没个正形,“能聊吗?不能聊就改天。”
卜奕踢掉鞋,光脚往里走,“能啊,上回没聊完,正好续上。”
傅朗跟着他进去,两人前后脚,咣里咣当地,踢翻了几摞书。
卜奕的脚趾让两本硬壳书砸得要断了,他搓着一把火,喷给了后面的傅朗,“专业基础补得高兴吗?”
傅朗:“高兴。”
“屁!”卜奕恶狠狠地蹦字,“你非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学这八竿子打不着的狗屁专业,不就是觉得你前脚出国,我后脚出轨么!”
积聚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分开”的念头又鬼魅似的缠上来,毒舌一般咬住了卜奕。
傅朗刚捡了两本书,冷不丁被他这质问砸到脑门上,手里动作一滞,直起腰盯着他,“这就是你没说完的话?”
卜奕抬起眼,舌头用力碾过牙尖,“是。”
三分醉意七分清醒,傅朗看得出来,他没胡扯。
“你现在是潇洒了,可难保将来不后悔。”卜奕腿一屈,在沙发上坐下了,方才竖起的刺又刷拉一下收回去,看上去温顺多了,“人生那么长,等你我将来有一天过得不如意的时候,你就会去想‘如果’。在这个‘如果’发生前,我们该及时止损。”
每一个字从舌尖滑出来都困难得很,可这话他必须得说,要不傅朗的“未来”怎么办?
“只要不分开,就没这个‘如果’。”人是该理智,但感情的事不是这么算的,“不说这个,木已成舟,没什么好说的。”他不耐烦地蹙眉,“你找瞿师兄,是借钱去了?”
卜奕手肘搭着膝盖,头垂着,应了一声,“是。师兄帮着凑了点儿,够了。”
“不能跟我伸手却能跟别人伸手。在你眼里,我就没法跟你共患难是不是?”
“这不是共患难,傅朗,”卜奕眼睛里装着疲惫,“是我在拖累你……两个人在一块儿,要非得以牺牲一个人的前途为代价,算什么感情?”
傅朗的声音涩得几乎发颤,“卜奕,你要说什么?”
黑暗让房间空旷起来,入了伏的盛夏天,却凉得叫人起鸡皮疙瘩。
卜奕扬起脸,漫不经心似的,“你不出国,换个专业非去搞金融,跟家里闹翻,和李哥借钱……我问你,要没有我,这些缺心眼的事儿你干得出来吗?”
“有没有你我也早晚要跟那个家划清界限。”
“行,就当你答了。”卜奕点点头,自说自话,“你绕了八道弯给我启动资金,一丝风没透给我,前阵子又打算拿九十多万给我兜底,要不是你爸忍不了了,我还接着在鼓里当大傻子。”
卜奕太了解傅朗,他的每一个神态每一句话都踩准了,让他慌,让他方寸大乱,让他痛。
可不,要不痛到无力,哪能放手呢。
“你也瞒着我给我申请学校了!”傅朗急赤白脸地从过往里扒拉出这么一句,却像用力攥水流的人,徒劳无功。
卜奕嗤笑,“看出问题没?我们俩,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干了多少蠢事。”缓缓吸了一口气,鼓胀的气体憋得他肺疼,“我爱你,但我不想当你的绊脚石了。”
咣当,如法槌落下,一锤定音。
是无情的宣判,又是最残忍的告白。
我爱你,可我不要你了。
他们的爱情,像是藏在玻璃罩的玫瑰,被悉心照料,红得娇艳。
玻璃罩外,充斥着妄图舔舐玫瑰的火舌。
而今,罩子不经意有了裂痕,正摇摇欲坠。
呼吸都变得奢侈起来,“你……是要分手吗?”傅朗在窒息的边缘,卑微地、小声地求问,竭力要拘住摇摇欲坠的玫瑰。
可卜奕哽咽的声音却像在一下下砸着那道裂痕,“往前走吧,傅朗,别让谁再挡着你,我也……”
傅朗粗暴打断他,狠狠揪住了他衬衫前襟,“我他妈问你,是不是要分手!”
卜奕被勒得几乎呛咳起来,他红着一双眼,用力盯着傅朗,“是。”
罩子碎了,火舌席卷而来,玫瑰顷刻化作灰烬,风一吹,便散了。
那扇开了关关了开的门发出一声巨响,卜奕蓦地一颤,在嗡鸣的余音中,他膝弯一软,“嗵”地跪在了绵软的羊毛地毯上……
他摔得很重,却被地毯隔了音,如同片刻后,他哭得撕心裂肺,也一样没人能听得到。
作者有话要说:算是三合一章吧,长出一口气,终于破镜了
第80章 流年
盛夏的蝉鸣很快被落叶卷走,“禾木”的危机在秋意浓重时,被彻底掀了过去。
瞿方泽正式入职那天,一群人在外面聚餐。
是欢迎瞿方泽,也是欢送关健。
老关到底没拗过他爹妈,被二老托了八十道关系给安排进了国企。工作累不累不知道,但肯定比三天两头岌岌可危的“禾木”要稳当。
从前卷毛现在青皮的老段跟家里闹掰了,说什么也不去小学当美术老师,一门心思地跟着卜奕,非要混出个名堂来让七大姑八大姨闭嘴。
一群人吃嗨了,在大排档聚完之后又杀到了“松果”。
卜奕订的位置,直接走的老板的面子,正巧,贺老板这天也在。
褚秀很能张罗,把大伙安排去卡座,领头起哄,跟段重山一唱一和,三两下就把气氛带起来了。卜奕没跟他们闹腾,他这阵子精神状态极差,如果不是有工作上的事给他提着气儿,估计早住医院去了。
贺斯年靠在吧台边上非常骚气地冲卜奕招了下手,关健眼尖,胳膊肘一拱卜奕,“贺哥喊你。”
“哦。”卜奕低头把烟一揣,凉着一张脸过去了。
贺斯年一把勾住他脖子,“走,咱俩后面聊。”
贺斯年办公室后面有个自己私搭乱建的玻璃房,里面摆着绿植和水磨石鱼缸,几尾锦鲤挤在缸里,撩起细小的水声。
“坐。”
卜奕左右看看,挑了个破洞的藤椅坐下了——谁能想到,在外又浪又骚的贺老板背地里居然是个老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