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没电了。”卜奕把伞搁鞋柜上,站直了看着傅朗,眼睛里压着狂涌的情绪,不说话。
他瘦了,脸色也差,本来个儿就高,现在看着更跟电线杆上挂了件衣裳似的。
——瞧瞧,跟我在一块儿,把学神都熬成小骷髅了。
卜奕眼睛看着傅朗,心里头拔凉拔凉的。
“以后记着带充电宝。”傅朗对上他视线,“看我干嘛?”
卜奕别开眼,“瘦这么多,不舍得吃饭啊。”
“忙,有时候赶不上趟。”傅朗转身进厨房,“你洗手去,喝碗排骨汤,暖胃。”伴着碗碟碰撞声,又问:“卜奕,你是不是感冒了?”
“没有,”卜奕用凉水狠揉了两把脸,“淋了点儿雨。”
他们得聊聊了。
两个人的事儿,跟别人都聊出花了,他们之间却闭口不谈,算怎么回事呢。
不成熟,不沟通,不信任。
老卜说的并没错。
两人在餐桌旁相对而坐,卜奕从边上摸了瓶矿泉水递给傅朗,“多喝水,天燥得慌,别上火。”
傅朗不是个擅于粉饰太平的人,从卜奕进门忍到现在,极限了。他拧开瓶盖,又拧回去,和卜奕对视,“不问我下午没等你去哪儿了?”
卜奕耐着性子,“你去哪儿了?”
“去找李方和了。”
傅朗琢磨了一个晚上,想通了。
他和李方和的逻辑得中和一下,一个瞒一个等,中和完了,他得出结论,得坦白。
“干嘛去了?”卜奕手里的勺子搅着喷香的排骨汤,当当地碰着碗壁,“借钱吗?”
傅朗被这俩字狠刺了一下,从胸口开始泛起疼,“你怎么……谁告诉你的?”
“别管谁了,你就说是不是。一共一百四十二万,已经给了我五十万,还有九十二万随时打算帮我填窟窿。”卜奕自嘲地笑了声,“我还从来不知道,我是真傍了个富二代啊。”
该怎么开口,怎么坦白,怎么劝慰,傅朗把稿子打好了,却连开场白都没捞着机会。
他被兜头浇了一盆冰凉刺骨的水,懵了、傻了,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反而怒上心头。
委屈,又无奈。
攥紧了手里的塑料瓶,傅朗说:“我不是富二代,也不想要这标签。你没傍着谁,别这么说话,我听不了。”
情急失言,话说重了,可不晓得是哪来的怪脾气顶上来,卜奕没顺着方才的话茬软下来,反倒是硬邦邦来了一句,“钱的事儿我会想办法,你把那九十二万给李方和打回去。”
“谁找你了?是不是傅广志?”
傅朗在这时候忽然体现出了不可思议的敏感,其实不用卜奕答,他也能猜着。
但卜奕沉默着。
他不说话,眼里的情绪却藏不住,这态度彻底激怒了傅朗。
傅朗骤然起身,一把抓了桌上的手机就要往外冲。
卜奕一把把人拦了,“干什么!”
傅朗甩他手,“打电话。”
“打什么打,有意思么!”卜奕不但没撒手,还拽得更紧了,“电话里头骂几句,发表一篇独立宣言,然后呢?我们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解决不了,但能撒气。
傅朗没吱声,脸上写得明明白白。
两人谁也不让步,对峙着。可卜奕忽然就觉得累了,心累。他蓦地一松手,指了下后面的椅子,“要说就坐下说,不说那就算了。”
傅朗却没让,“打完再说!”
“傅朗……我的事儿,你别管了。”卜奕声音低下来,大概是淋了雨,前面受的伤也开始发作起来,方才的劲儿一泄,太阳穴蹦蹦地跳着疼,像被人拿铁锤往里楔钉子,“钱你要不想还,那就不还。”
——爱还不还,反正我不要。
傅朗听明白了他没出口的意思。
他垂下手,像被人硬生生凿了一拳。
手机落在桌面上,他也坐回了椅子上。
卜奕坐在对面,盯了傅朗几分钟,见他没说话的意思,头愈发地胀疼起来。他暴躁地一撸头发,趿拉着拖鞋走了。
傅朗那一瞬被挫败感击溃了,只剩下一层壳,勉力支撑。
他一直以为,只要他能托住了卜奕,就能让他喜欢的男孩无所顾忌地向前冲。哪怕到这一刻,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就像某个地摊文学作者说的,爱情里的牺牲和包容,就和一日三餐一样,是必须存在的。
一场谈话无疾而终,卜奕事后才想起来,自己光顾着耍情绪了,要问的一句也没问出来。
其实有那么几个一闪而过的须臾,他脑子里曾不经意地蹦出过一个念头——或许,是该分开一阵子,让彼此冷静冷静了。
他被自己这个念头吓着,为了怕什么似的,没敢再开口。
时间不等人,事儿也不等人。
卜奕没那么多功夫去处理自己的感情问题,他脚边还有一团乱麻等着他捋平。
一晃就是一个礼拜,卜奕东拼西凑,凑出了四十几万,整个人像被榨干了,就剩一层皮在飘着。
祸不单行,被工装耽误了周年庆脸面的土老板被迷信冲昏了头脑,把自己法律顾问派来了北城,非要跟卜奕掰扯个子丑寅卯来。
为了稳住这位看上去秃头圆肚、满口跑马的顾问,卜奕陪着连喝了三天大酒,把自己喝了个妈不认,总算争取过来多半月的时间。
这中间,卜奕抽空回学校把毕业证领了,宿舍退了,可还没等他站在北城大的小树林里多呲出几句感慨,催命似的的电话就又来了。
离愁别绪被现实冲淡,就这么着,连散伙饭都没来得及吃,卜奕就告别了学生身份,匆匆忙忙变成了社会人。
长大了。
在他被五十万人民币搞得辗转反侧,深受失眠折磨时,大脑跟疯了一样不断播放这仨字。
还是那句话,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卜奕没想到最后让他痛哭流涕的居然还是人民币。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
陈寅不负众望,带着十多万赔偿款从祖国的大南方赶回来了。北方汉子水土不服,到地方就上吐下泻,闹湿疹,活活折腾瘦了两圈,黑了几个度。西装革履地去,白汗衫大裤衩地回来,卜奕去机场接他时候差点没认出来,以为他遭了土匪了。
陈寅一口气叹到底,摆一摆手让他甭废话了,抓紧带他吃一顿正宗铜锅涮肉续狗命。
十多万,相当于给了卜奕一针强心剂,让他在半死不活的状态里又看见了启明星,于是垂死病中惊坐起一般,把周围的人际关系再捋一遍,找钱去了。
让卜奕没想到的是,剩下的三十多万,他是从瞿方泽手里拿过来的。
瞿方泽辞职了。
他和卜奕约在一间环境舒服的小酒吧里,师兄弟俩对着倒苦水,互相比着看谁惨。
“三十三万?不算多。”瞿方泽手指搓着杯壁上的水珠,“这样,我把这窟窿给你填了,你算我入股,成吗?”
卜奕喝了几杯,多少有点上头,但还没到要醉的状态,一听这话,立马醒神了。他半苦不苦地笑了声,冲瞿方泽一摆手,“谢了师兄。心意领了,钱我不能要。”
光线昏暗得暧昧,琥珀色的液体在杯身里被轻摇慢晃。
瞿方泽侧着脸,带着微醺的口气,“怎么,信不过师兄?”
“我……”卜奕打了个酒嗝,缓了半秒,才说,“说实话,要搁三个月前你想‘投资’,我能立马给你出合同,分分钟签字。可现在不行了。师兄,现在‘禾木’就是一艘破船,船板指不定哪天就彻底漏了。我要这时候拉你上来,我成什么人了。”
“你的计划书我看过,必须承认,看似严谨的皮下净是幼稚,经不起推敲——知道初期为什么拉不来投资吗?你不够能吹啊,弟弟。脚踏实地是你干事儿的态度,不是你跟投资人‘推销’的态度。”裹着三分醉意,手臂瞿方泽搭上卜奕的肩,拍了拍,“可我了解你,我知道你的理念……换句话说,就是‘禾木’的内核。我看好它。一时的困境,不算什么,趟过去就是了。”
“师兄……”
“行了,”瞿方泽松开他,在他背上啪啪拍了两巴掌,“大男人,干点儿事别婆妈。投了钱也就我的事业了,不可能眼看你们把船开沉了的。”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卜奕知道瞿方泽上班这些年顶天也就攒下了几十万,一下子给他拿出来这些,其实挺冒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