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离光最近的地方坠落,向无可挽回的更深处坠落,我的四肢在空中无力地张开着,周围没有任何可以抓住的藤蔓。头顶是冰冷的光芒,那光芒离我越来越远,成了我永远无法触及的地方,四周的景色越来越暗,一开始我还能看见自己的部分身体,后来,我的身体与黑暗融为一体。
我不断坠落,坠落,终于来到了深渊的最底层,这里有灼热的岩浆,我堕入熔岩之中,皮囊被烤焦,血肉化为烟气,暗红的岩浆包裹着我的骸骨。
这岩浆炙热滚烫,但远比冰冷的天堂要温暖。
我闭上了已经不存在的眼,在自己的枯骨化为焦炭之前,想起的却是那段我永远无法挽回的黄金岁月。
我刚进入裕王府后不久,我就知道,备受宠爱的八王爷学富五车、见识不俗,但就是个幼稚鬼。
他会在老皇帝和他母妃谈情说爱时跑去捣蛋,结果被老皇帝生气地丢出皇宫;他装作看不懂三王爷给他使的眼色,把三王爷曾经的风流往事都透给了三王妃,害得他哥一个月都回不了自己的王府。
自从我成为主子最器重的下人以后,主子除了日常欺负我,偶尔也会拉着我一起玩一些幼稚无比的游戏。
有一次,他拉着我一起玩小崽子不屑玩的过家家。
他穿上老王爷送给他的盔甲,脚踩在书桌上,雄赳赳气昂昂地说:
“我是兵马大元帅。”
主子要玩,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要顺从,我放下手中正在研磨的墨块,小心翼翼地问道:
“欸,主子,那我就来当敌军吧。”
“不好,我的对手都会被我杀死的,我不想让你做我的敌人。”十三岁的主子皱眉看着我,嘟起嘴巴,考虑了很久,终于想出了解决的方法,“这样吧,你来当我的副手吧,我是大元帅,你就是大将军,你要听我的!”
我已经遗忘了那时的自己,只记得我的眼睛很亮,声音中是压抑不住的喜悦:
“好嘞,主子!”
【士为知己者死。我不要做陪人酒色的门客,不要做受人情爱的娈童,我要被人承认自己的能力,被理解,被使用。】
魏柯辛对我说的话,就是我想对主子说的话。
那时的我忠贞不二,甘愿为那个少年赴死。
主子被我的喜悦感染,哈哈大笑着,他拔出木剑,指向并不存在的敌人,气势如虹地吼到:
“李将军听令,跟我一起,冲啊——”
“冲啊——”
我站在桌下,全情投入这场虚假的战争,四肢狂乱地舞着,动作滑稽,表情可笑,宛若一个歇斯底里的丑角。
外人看来,我们就是两个疯子。
于我而言,那是最完美的出演。
现在,演出结束,剧中人从梦中的剧目醒来,投入现实中的戏剧。
我从黑暗中醒来,双手被束缚在床头,眼睛上被蒙着黑布。
隔着半透的黑布,我能隐约地看出事物的轮廓,我发现,这间屋子的摆设很熟悉,我一定在那里见过,不过我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只能暂时放下。尝试着挣脱绳索,不过没有成功,我半支起身子,一个人影就坐在床头,从身形可以看出,这人正是对我下黑手的季清贺。
“放开我,季清贺。”
面对这条疯狗,我一点客气的意思都没有,尽是命令的意味。
“哦?”话语中带了几分玩味,季清贺举起手中的握紧的东西,那东西抵在我的脖颈,冰冷的金属触感提醒我,这是一柄匕首。
“要杀快杀,不杀就放我走。”
我对季清贺这一套根本都不感冒,如果他要杀我,趁着我昏迷的时候就该动手了,根本不会等我醒来。
“你是真的以为我不会杀你吗?”季清贺的手下微微用力,的声音中带了冷意。
我不作回答,主动将自己的脖颈送到刀尖上,脖颈传来痛感,刀刃刺破皮肤,鲜血流出。
季清贺倏地收回了匕首。
我轻笑一声。
“季清贺,有事快说有屁快放,别搞这些有的没的。”言语带刺,我嘲讽他。
静默片刻,季清贺不再跟我打哑谜了,他放下匕首,将手伸向我的领口。
“我要让你感受到我所受的屈辱。”
“早说啊。”我重新躺了回去,双腿一张,“快点完事,完事后放我走。”
我是一个从底层爬上来的渣渣,为了生存,我可以跟野狗抢食,为了一个上升的可能,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尊严扔到地上,任人践踏。
被人上了就要死要活,像个烈女一样痛苦无比,这种事情我是真的干不出来。
我都躺好了,季清贺那边反倒没了动静。
“你怎么了?”
“没事。”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季清贺的声音中带了点委屈的意味。他微冷的指尖顿了顿,缓缓解开我的衣裳,上衣散开,他的手停在我的胸前的烙印处:
“你身上怎么会有季家族徽?”
“四公子啊,我这种小人物想加入季家,只能签卖身契啊。”
“你什么时候被烙下的这玩意的?”
季清贺的声音颤抖着,尖锐的指甲深深刺入我胸口的皮肉,剧烈的不适感令我的身体向后缩去。
“在成为你的书童之前,四公子。” 我如实答道。
“那时候……你就带着这种东西陪在我的身边?”
我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季清贺这家无可救药的家伙又发了疯,他抄起床边的刀子,就往我胸口划来。
这一次,季清贺没有手下留情,刀刀见血,深可及骨,突然承受这种痛苦,我忍不住闷哼出声。
我张嘴,想要阻止无理取闹的季清贺,可在我发声之前,有人先行喝止了他:
“好了!季清贺,够了!”
这个声音,这个语气——
“主……皇上,你怎么在这?”
我也顾不得疼不疼了,想想我刚刚的举止,我吓得魂儿都飞走了。
“……这是朕的寝宫。”
我说这里怎么这么眼熟呢……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关键是:
“季清贺,你在搞什么?!”
季清贺停下了刀,他俯身,凑到我的耳边,声音轻如蚊呐:
“我把你送到你最想杀了的人的身下,什么感觉?”
“呵,”我起身,咬住他的耳垂,狠狠地咬,直至口腔中泛出鲜血的味道,“很爽的感觉。”
我含糊地说道。
“婊子。”季清贺又在我的胸口划了一刀,这才起身离去。
季清贺走后,主子帮我解开了眼睛上蒙着的布条和手腕上的绳子。替我解开绳子的时候,主子纳罕道:“你闲得没事惹他干什么?”
“是他先欺负我的,皇上!”
我恶人先告状,把脏水都泼到季清贺的身上,我就不信季清贺他有脸说自己被我给强了。
“他欺负你什么了?”
“他拦着我不让我见九王爷!”
主子颇为头痛地扶额。
“今天不见就明天见,他又没有闲到天天在恭王府候着你。”
“我不管,我就要今天见。”
随着年岁渐长,沉默寡言的主子渐渐地享受起与人唠家常的感觉,我投其所好,以以蛮不讲理的样子掩盖真相。
“你还嘴犟,”主子伸出手点点我的额头,“你现在应该庆幸季清贺把你给带到朕这里来了,要是他把你拐到了某间暗室,朕都不一定找得到你。”
一边说着,主子一边帮我束好衣裳,衣裳划过伤口,血肉翻开,我倒吸一口冷气。
“哎呦,疼疼疼!!!”
“活该。”
主子嘴上这么说着,手上的动作却停了下来,起身去吩咐门外的宫女,为我准备伤药。借此机会,我撩开衣襟,细细地查看的我的伤口——
栩栩如生青鸾曾经振翅欲飞,如今却被生生毁去了双翼。
季清贺想要这只鸾鸟不再高飞。
我不动声色地合上衣襟,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宫中人的效率极高,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上好的伤药就已经送到了我的手中,我胡乱地抹了两下,也不管涂没涂均匀,便匆匆穿好了衣服。
“皇上,如果没什么事,小的我就先走了啊。”
“停下,朕还有事找你。”
我一点都不想留,我这两天在府中醉生梦死,一方面是为我的兄弟们悼念,一方面也是为了暂时逃开这风起云涌的朝堂,不掺和这摊糟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