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猜想此妖能反出常理、改易生克,实是魔性至恶之故,不敢小觑,一出手便是如山岳般雄厚的天神之力。神力涌入地下,地底深处的岩层不断崩裂,山峦一阵轰鸣。
巨蛇极力抵抗,魔气凝成利刃,击碎砸落下来的土方,地面闷声震动,听上去像是远处的惊雷。
一丝细声忽然幽魂似的飘上来:“武神……你我何苦自相残杀……?”
麒麟冷道:“你以身事魔,叛离天道,怎能与本君为类?”
巨蛇尖细的嗓音仿佛金器互相刮擦:“嘿嘿……你以为我是谁?是那条小蛇……是辛濂?”
一阵腥风自地底吹出,麒麟手腕一振,金刚杵直直没入石中,地底遥遥传来一声巨响,似是巨蛇嘶吼之声。
岩缝行将合拢,巨蛇喘息了片刻之后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它的长躯被困地底,笑时大地也如海船摇晃。
笑声渐止,大地暂归沉静,只听它换了副阴沉的嗓音道:“我也是好不容易伤了你……才看透了你的心……我就是你啊……”
那声音由远及近,似窃窃私语,语气中透着说不出的诡秘。
“荒唐!”麒麟理会得巨蛇的意思,却只喝道:“你窃得本君些许神力,那又如何?”
神的心防何其牢固,巨蛇竟然能刺探一二,布下那个满是“她”的迷障,麒麟不难猜测出它定是练成了一套窥刺心迹的妖法,趁他手臂受伤时窥见他心底有她。
它的魔气正受岩土压制、吸收,再由麒麟的法力炼化,待它再无魔气可以抵挡之时,封印便可完成,因此,麒麟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全神贯注,可是巨蛇的细声总有办法刺入他脑中:“你压抑太过啦……可怜……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我是你的希冀,你的恐惧……你可怜的神名之下……唯余这一点真实……这才是你啊……”
麒麟心头无明火起,不由得一阵邪炽。他怒啸一声,不远处一座插云的山峰顿时矮了一截。
巨蛇喊叫不休:“你对她分明有那么多的亏欠……怜惜——”
麒麟深红似血的双瞳急遽收缩,哗哗哗哗,岩砾泥土如洪流一般涌进地缝之中。
巨蛇尖刻的话音断续传来:“……天命天道全是狗屁!……神之身又如何?……凭你我的法力……唾手可得……否则你贴身藏着作甚?……它一直在发光发热,你为何装作不知!”
麒麟一怔,低头一看,脸色骤然大变。
那一刹他心念电转:“她出事了——我该如何救她——眼下正是封印此妖的关键——十万镜当真一直在发光发热?——此间战事要紧,我自当视若不见——”
他胸甲之下透出一轮惨白的圆光,十方镜正热得发烫,他不禁悔道:“我只当这炽热之感是魔念所致,竟不知是她在受难——她究竟怎样了?!”
巨蛇的话音似阴风吹来:“她还没死……只是生不如死……”
麒麟心神一晃,地上渗出一阵黑烟迅速缠上了他的手臂,黑烟中有股空前强劲的吸力,竟令他一时无法挣脱。
巨蛇已经消耗了不知多少法力,此举无异是与他最后一搏。
它阴恻恻地问道:“你我合一……何事不成?”
麒麟的封印术仰仗神力,必须由他亲自完成,他原本绝不会有抛下一切去救她的念头,可是巨蛇忽然将他缚在此处,他岂能甘心?
当时的情势万分紧急,所幸麒麟既知巨蛇有意扰乱他的心神,反而能摒除杂念,思索起来:“此妖身负辛濂入魔的神魂——辛濂在魔界领受极刑,此事不虚,却有一缕神魂逸出,势必是凭借分灵术——”
他想起辛濂早年曾将神魂分出,托身凡人,方才又曾于一息之间“甩掉”一大截粗重的蛇身追上自己,这两件事俱是寻常法术难以达成,更坚信它屡次施展的必是分灵术无疑。
施术分离灵体在天界几属禁忌,因为此举极耗法力,施术者稍有不慎便致形魂剧创,难以复原。麒麟从未练过分灵术,可是辛濂尚能驾驭,他为何不能?
霎时间,武神剑应主人的心意凛然出鞘,寒光一闪,麒麟冷峻的双眸蓦然红亮。
他手一扬,剑已入鞘,左掌上横过一道殷红的血线。他心知此番与巨蛇比拼法力不能善罢,一收灵脉,掌中立时血流如注,法力随血染红了大地,山中各处散发红光,他的双瞳也由深红转为更暗的赭色。
此刻天刚放亮,逆着朝阳的金光,他浑身浴血,湿透的披风垂在地上。
高天上隐有龙吟,传响九霄,巨蛇之声仿佛是模糊的回音:“如此耗费神力……你斗不过我……”
遗烬
麒麟念起法诀时感到一阵剧痛,饶是刚健如他,也只有死死撑地才得以稳住身形。
他抬头望进幽邃的火光之中,先只瞧见山洞里一个背刺琵琶、大汗淋漓的壮汉,未及细看,却见他跨坐在另一人腰腿之上,那人趴伏在地,赤着一双瘦足,竟然是她!
麒麟抢上去抱她起来:“怎么回事?!”
壮汉“砰”的一声撞在石壁上,她嘴上绑的布条、口中塞的布团眨眼间均已不见,可她一个字也没有力气说,连喘息都十分艰难,眉目紧锁,在心中一遍遍痛苦地哀求道:“救我出去!求你救我……我很疼……真的很疼……”
麒麟又急又怒又是心疼,转念之间已抱着她从医馆、客栈换到破庙、皇宫,又掠过大石桥下、荒郊野外……哪里都不属于她,她伤重至此,他无论放她在哪里都不能安心。
他的另外半部灵体仍在昆仑山上,身形如石像不动,法力随掌中鲜血不迭涌出。
他的神识无法操纵那半部灵体,只能朦胧地感知山中的战况。
地上又逸出几缕黑烟,那黑烟魔性极恶,竟能突破神血的禁制,将他的右掌吸得更牢,伺机刺入他的血脉之中。痛楚自右臂猛蹿上来,深入五脏,情急之下,他唯有暂时回到方才那个山洞外头。
天边金光万丈,他这才看清她后背裸露,上面横一道、竖一道尽是血痕:“这是什么?!”
细细的血痕深可见骨,纵横交错,竟在她背上刻了一个工整的棋盘,棋盘上白子闪动银光,是滚烫的熔锡滴在背上,黑子也似泪珠般大,气味又酸又苦,麒麟看得惊怒交迸,不敢相信那当真是掺了墨的生漆。
刀割烫烙无一不是酷刑,生漆更是毒烈,常人仅闻其味便觉痛痒难当,再过几日则是脓疮遍身,皮肉溃烂,苦不堪言。谁人敢如此折磨她,为什么?
麒麟探了探她的记忆,“只是因为藏剑诀?”
他们逼迫她交出藏剑诀的心法,她死不从命,生怕那忘忧阁主手握血麟剑又练会心法,从此天下再无敌手。
她的记忆被疼痛扭曲了形状,他依稀瞧见是她师父死了,死在血麟剑下,死前一度曾占上风。这件事放在平常也许会令他吃惊,可是眼下他根本想不过来,只道好险,自己若再晚来一步,她或许已经活活痛死了。
他对她道:“你——你忍一忍,我给你治伤。”
他本想说“你何苦如此”,可他心知她执迷于血麟剑、藏剑诀多年,他劝不动她,也不忍劝她。
万里之外恶战正酣,尚未完成的封印随时可能被蛇妖冲破——届时山中天兵皆难逃魔气荼毒——他必须尽快赶回昆仑山去,要救她唯有一个法子。
他将她揽过肘弯,凝聚法力,刚一举掌又犹豫道:“你……且忍一忍,很快就好……”
她勉力点了点头,既是感激又是迫切,满心以为痛苦终于要结束了。他心口又是一痛。
昆仑山上逸出更多黑烟,巨蛇一心与他死战,连续催发魔气,大有与他玉石俱焚之势。想必是法力耗损过甚之故,他的手掌竟在颤抖。
他尽可能地克制,掌中法力轻轻一吐,她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已然痛昏过去。
法力过处,她的肌肤立即完好如初,“嘶嘶”声却不绝于耳,一股焦糊味忽生忽灭,仿佛她的伤口并非被他“治”好,而是被一块烧红的烙铁“炙”好的。
她昏了过去,身体仍因剧痛而抽搐不止,冷汗直流。他的神力可以熔断精铁,她一副血肉之躯如何承受得起?
她痛昏过去又痛醒过来,哭叫声哀绝之至,身体更是抖得厉害,他不得不按住她肩头,她忽然倒吸一口冷气,他连忙停手,一探方知她不止肩胛骨碎了,肋骨震断了数根,四肢骨骼也全被扭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