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报这一十四字在魔界并非什么秘密,只是眼下较为时兴的说法。每任魔君即位之后都免不了翻新口号,看似是宣示新主张,其实“换汤不换药”,未必与魔族过往的行事作风有别,仙使皆说,不足为虑。
乐师正在闭关,麒麟从他那里取回了一个有关那崇钊的长卷,卷中详尽写到崇钊作为一条西域贡蛇得道登仙、在天界修炼的经历,也记录了他身入魔界之后历次回报的内容。
麒麟翻看数遍,没看出任何线索,只是看到辛濂一节时颇感疑惑:“这崇钊与辛濂过从甚密,甚至可谓……‘情深意笃’,既然如此,为何他自尽前却同一个侍者双修……?”
麒麟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莫非那侍者就是辛濂……?”
他心道不对:“且不说辛濂早已灰飞烟灭,就算他是诈亡,身为神族,他怎能叛入魔道?相比起来,更可能是崇钊多情……”
为防万一,麒麟决定亲自去找药师询问。他来到药师殿时只见成排的金炉下烈焰齐燃,几十个身着白袍的仙童忙前忙后,灶君灰头土脸、灰衣灰帽,混在其中。
原来凡间时疫方歇又遇旱涝灾害,灶君正在药师指点下研究凡人食疗食补的方略。
麒麟未及与灶君照面便被药师引进阁中密谈,药师说,辛濂最初是为医治失忆症而来的:“他化生于无形之中,只当是自己忘记了从何而来。”
麒麟不解:“怎会生出如此一个糊涂神来?”
药师苦笑道:“不仅糊涂,而且只有些微灵力,与生来就继受神位的你我大不相同。”
麒麟越听越奇:“药师是说,他并无神力……未继神位……?”
众神的神位都是在降生之初便已明了的,应当说,是冥冥之中先有了须由神明担当的职命,而后天地才会汇聚灵力、造就这位新神。
麒麟之前已有上一任武神,药师也并非第一位药师,他们化形于世是为了履行前任未尽的使命,这世上哪会有无缘无故现身的“神”?
药师道:“不错,天命造神,必有因缘,辛濂空有神身却无神力,思来想去,自认为是天意要他借此身潜入魔界,拨正众魔之心,终结魔族之治,所以他在天界未久便应命去了。”
麒麟不顾药师面上的惋惜之色,问道:“我若疑心他就是崇钊带上昆仑山的那位侍者,药师会作何想?”
药师愣了一愣,暗自推敲了一番,这才明白麒麟的意思,沉声道:“辛濂已在魔界魂飞魄散,当时亦不止他一人。”
他的意思是,辛濂总不至于牺牲阖族的灵命,麒麟却道:“只怕他入魔已深,未必顾念骨肉亲情。”
药师摇头道:“武神君多虑了,神若入魔,天必毁之。”
他这一说麒麟倒是无可反驳。
诸神必须恪尽职守,一旦有失便遭天罚,更遑论是入魔这样的逆行。
麒麟心想:“如此说来,一个只是滥情的仙使,另一个是唯命是从的侍者,他二人到底有何谋划,实在无从探知……”转瞬又想:“管他有何谋划,本君一律绞杀便是!”
他与药师揖别之后穿过大殿,远远望见灶君正被一群仙童环绕,指示仙童将一只只肥硕的蝗虫捣入研钵之中。
他心下一惊:“凡间食物已匮乏至此了?”正欲举步向灶君走去,却又急忙转出殿外,忖道:“我就当她已经死了……大战当前,本君岂能记挂凡间琐事?”
他回到梵众天,五位天将正在等他商定细节,临进殿时,他忽然吩咐道:“去请财神散财。”
原来凡人的虔心敬拜会令天界法力有所加成。太平年间,凡间敬神的香火从来不断,如今遭逢乱世,本该有更多凡人酬神拜佛、祈求庇护,这也正好为天界神仙助力,哪知——好巧不巧,雷神震怒时毁什么不好,偏偏劈毁了所有的雷神像,凡人中遂传开了:“大水冲了龙王庙听说过吧?这事儿比它还瞎!保不齐神仙都是睁眼瞎……”
麒麟谋划的是:“财神显灵后凡间的香火自然兴旺,我部下虽不缺这点灵力,可毕竟是聊胜于无——此事有关昆仑山一战,并非是本君存了私心。”
从此以后,他便与五位天将推演战局,排兵布阵,日夜不休,直到临战前神仙饮宴的这一个黄昏。
这场仙宴是四十九年前排定的,天帝当时只道此夜因缘殊胜,众神宜当一会,没想到仙宴偏逢麒麟出战的这一夜,仿似天意早已注定有此一战。
其时金乌业已西沉,晚霞也尽皆散去,渐浓的暮色在天地间洒下一层紫雾,天幕苍蓝,倒影在万顷镜湖之中,又添几许深沉。
仙宴设在镜湖中央,镜湖无边无际,与宴者一灯一席,趺坐水面,从高处看去,就像光滑的深蓝丝缎上缀着点点珍珠。
四望极其辽阔,极其空无,在茫茫的天、水与夜之外,不见一尘一物。
乐师在湖中怀抱一架竖箜篌独奏,那箜篌形如半弧,乃是他取下一弯天虹,寄在琉璃之中,七色琉璃间张着二十三丝,拨的是金玉之弦,鸣的却是木石之音。
一切皆在舒缓的乐声中失去了棱角,整个世界宛若鹅卵石般温润浑圆。
镜湖上本无波澜,乐声传开之后,渐渐的,便有了波荡起伏。与宴者坐于微波,轻摇款摆,仿若搴舟,待到一曲奏毕之时,湖上仍有余音袅袅,水面也依旧泛着暗波,是为大音希声。
天帝亲设的仙宴向来只请众神和十数位品阶至高的仙人,然而这一次,灶君竟然也在受邀之列,且被安排坐在麒麟斜后方。
他到得最早,不过还是等到其余诸位纷纷入宴之后才敢坐下。
他踏上镜湖时悄悄掬了掬水,却发现那水沾手不湿,确切地说,他的手什么也没有沾到。他行在水中,脚下也起涟漪,原来只是凌空照影。
镜湖水空,酒盏不空,灶君才刚饮完一杯,玉盏又自动满上了。花神酿的酒汁馥郁甘甜,灶君双手捧着那只龙晶石雕成的玉盏,才饮几口就觉得无比快活,直想放声高歌,然而麒麟时不时冷眼扫来,又将他打回原形。
神仙在仙宴上饮酒饮的是凡人一时沉酣于欢乐、了然忘却七苦的幻醉与虚无,这酒本该越饮越感到空寂,然而今日,麒麟却是越饮越纳罕。
他牵挂战事,无心久留,却不知仙官们为何兴致高涨,轮番向他敬酒不休,更有几位专程来敬他和灶君——“特来同敬二位”的——真是奇怪。
“他们是祝我此战得胜?他们怎知我即将出战?昆仑山一战虽非绝密,可是诸神素来颇有默契,我部下口风甚严,他一个小小灶君也断然不敢将众神商议之事透露出去……这且不言,他与本君有什么好‘一同’的?就凭坐得近?”
麒麟是如假包换的正神,灶君只是个末流小仙,他二人坐得这么近,也是奇怪。
麒麟朝身后一瞥,灶君忙避开他的眼神,这时月下仙人眉眼含笑,喜气洋洋,手托红线,春意盎然,从最末那席朝他——和灶君——踏水而来,他终于忍不住了。
他头也不回地勒令灶君:“过来。”一闪身,掠到了镜湖岸边。
他回望镜湖,只见天上一轮圆月银光初泄,湖上鳞波跳动,宛如乳白色的烟霭笼罩湖面,微风吹来,那烟霭也掀起层层波浪。
仙宴中乐舞已开,披着各色轻纱的飞天在半空中踏歌起舞,远望如点点流萤,时而划过月轮,时而又隐入初笼的夜幕中,回旋浮动,闪闪耀眼。
那歌声仍然沉缓,隔得远,听来很是渺茫,仿佛从水下传来。
在天界行乐,无论哪一种都脱不去彻悟之后的清冷味道。麒麟并非有心看歌舞,他看的是歌舞之后,那轮半挂在天水尽头的圆月。
他由天火和地火相激而生,终生不改炽热,可他记得降生初时,正是在同一轮冷月之下,他身上喷薄的烈焰渐次平静,凝聚成形。从那时起,他便承袭了武神之职,为天杀戮。
“月色依旧素洁,此夜却非良夜。”
这种预感在麒麟心头萦绕不去,而且愈来愈强烈。
征战是他的本能,他绝不抗拒,更不恐惧,可又隐隐感到心焦:“灶君为何仍未赶来?”
其实灶君没有故意绕远路——虽然他很想,可他晓得那样只会下场更惨。
他一路发颤,冷汗直冒,法力又弱,自然比麒麟慢上许多,因此他站到麒麟面前时,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一篇“武神君法力超群旷古无俦星驰天掣来去自由心体无滞小仙今日得以一见景仰之情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的锦绣文章就要脱口而出,谁知武神君突然朝他森森一睨,他霎时间魂飞天外,连自己口齿唇舌长在哪里,都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