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那个冰坨子……”不知为何,元淳多了斗嘴的兴致来,“咱俩真像,爱自己的人弃若敝屣,不爱自己的人视若珍宝。”
这世上,只剩下元淳是真心爱他的人,只是他年少时太不珍惜。
“是很像。”燕洵笑得有些无奈。
“我……我其实想问你,当年为什么那样对我。我其实……其实可以死的。”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
当年的确发生了很多事。她既然这般认为,燕洵也觉得不必解释。事情已然发生,再没有改变它已经发生了这一事实的机会。
“你为什么不说话?”
“当年的事,不是我下的令,但是,对不起……”
元淳突然释怀了点,至少在燕洵身上是这样。
“如果当年,婚袍再好看点,说不定就能做成世子妃了……如果我当年的脸再干净点,没有那么多灰,说不定你见到我那么好看的样子,就不舍得走了。”她噗嗤一声笑出来,“瞧我,想什么呢?你怎么可能不舍得我?楚乔当年英姿飒爽的样子,骑着马在你身边一身戎装,比我跟你般配多了。当时我怎么看,都有种你们才是两口子的感觉。她能跟你并肩作战,比我这个什么都不会的公主要好太多。有‘元淳’这个名字,就算我再怎么好,你也不会要我了。”
当年的婚袍,他也穿着,只不过在戎装底下,堪堪露出一片蓝色衣角。他骑着战马,衣角的高度,刚好能让她攥在手里。
彼时她攥着婚袍衣角求他不要造反,他知道,她只是想让自己活着。但燕北那么多人无辜惨死,就算不能活着,他的身份也一定会决定他要起兵造反。但是他红了眼眶,鼻子酸痛的很。他的身后是燕北将士,若掉了泪,便是对不起燕北的亡灵。他也忘了,最不该对不起的,是与他一起长大的元淳。
“当年,不该牵扯你的。”
“你知道人会去哪里吗?关于死。”
他面对过死亡,死亡或许是离别,或许是另一个生命的开始,或许是永生永世的告别仪式。
死就是匕首将最后一抹阳光抹杀,再由大地厚葬,天地之间,只剩黑暗。
必将西下的夕阳,本身就到了生命的尽头。
没有人愿意让心上人被大地厚葬,所以他将半碗汤药灌进嘴里,硬生生将汤药喂给她。
彼时只觉得他不尊重,她没有力气去阻止,只能在他起身之时重重扇了他一耳光。他不躲开,心甘情愿去承了脸上的痛,自顾自地,又将剩下的药倒了半碗灌在嘴里。元淳正想哆哆嗦嗦说什么,燕洵便又顺势将汤药给人灌下去。
燕洵被感染了,身上开始出现和元淳一样的红疹,因为逼元淳喝药的缘故。
他们被安排在同一间屋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元淳只能装睡,翻身过去不吃药。
燕洵也学她,就是不吃药。太医都无奈的很,只能在门外听俩人咯血的声音。
“要我说,皇上和公主都倔的跟驴一样。听听,又咯上血了。”
“仲羽姑娘,这话你也敢乱说,掉脑袋的!”
他带来了安神香,每日下午替人点上。元淳通常是在下午昏迷的时候,被太医救治的。看着一日日变好的身体,她没什么力气去高兴。
那日,燕洵昏过去,几天几夜没醒过来。元淳颤颤巍巍下床,拿着他床头凉透的药,硬是掰开他的嘴,把药灌下去。随后又自己吃了药,放弃先前的想法。
喂药过后,元淳便回床上躺着。安全距离是一定要保持的。他还是没醒过来,一直在昏睡。眼泪滑过鼻梁,滴在粗布枕头上,她偏过头去看他,扯着嘶哑的嗓子说着话。她知道那人听不见,但还是想说。
“倔死了,当时怎么就不像我似的学聪明点,那样不感染才怪。你还真是嫌我身上的人命官司不够多啊……长安好吃好喝的留不住你,跑我这儿浪费粮食和药材……”
“你起来跟我说说话呗,这就咱俩。我一个人叽里呱啦的说话,人还以为我是失心疯了。”
“魏舒烨和采薇叫我好好活着,你们都死了我怎么好好活呀,周围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
“我不生气了,你就是太坏了,吃准我走不远,变着法儿的欺负我……你睁开眼看看我,别让我跟个疯子一样……”
孤独,有时比死更可怕。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连哭都没有声音,甚至抽泣都没有,只会揪着衣服去忍。
太医这几日为他针灸数次,燕洵才醒。醒后第一句话便是问他们元淳喝没喝药。
他们说喝了,只他不信,偏生要去看她的药壶,见它彻底空了才罢休。后来每每喝药,燕洵都要亲眼看着元淳服下药,才放心的把自己的喝干净。面对药碗,她不想把他拖进地府,只能乖乖吃药,不再闹脾气。
她温柔的像长安的橘子灯光,从不发脾气,也从来不发泄情绪。屋舍永远干净整齐,身边的橘子、老黄狗总有肉吃,黑鲤鱼总有鱼食。她很平静,没有悲伤,没有快乐,没有愤怒,一直无欲无求,就连去集市买菜荷包被偷,她也没有追回来的欲望。
因为她觉得,自己该赎罪的地方还有很多。
二人病好的那日,村民们都来看元淳,拿着各色自家有的东西。李氏曾说,收下好叫人心安,她没有推辞。
李姑娘否极泰来,必有后福。
此番挺过这瘟疫,往后的日子定能顺风顺水。
这些都是村民对她说的吉祥话。
说来是不对,只是她觉得这世上的话没有吉祥、丧气之分。索性对这些话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的道理,她明白了很多年。
第 19 章
大病初愈身体总是虚弱的。染病以来,元淳的脑子又开始糊涂,经常忘事。本来每天下午该喝的补汤,她常常会在晚上再喝一碗。起初并没有多少人注意这情况,直到那日元淳抱着猫去集市上转悠走丢后被人寻回来。
燕洵守在院子里,抱着橘子试着迈过门槛,却还是不敢动。
来这里之前,是姜丞相为他稳住朝臣的。他说,爱一个人,并不丢人。
“皇上,李姑娘无碍,只是……”
他的腿突然变得酸软,迟迟不动,直到怀里的猫发出嘶鸣,给他一激灵,才魔怔似的走进去。
元淳半卧在床,手里拿着一块米糕在啃。太医说,她醒来之后有些饿,最近的铺子要走很远怕耽搁,所以就到邻居家买了一块米糕救急,现下已经派人去买菜了。
“淳……李姑娘,你觉得怎么样?”
她停下吃米糕的嘴巴,认真的去看面前的男子,一下子抓住他的衣袖:“你好像,很面熟,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你能不能告诉我,屋子里的人都是谁啊?”
一时间,燕洵不知是喜是忧,喜不知从何而来,忧也是。
他与她仔细解释,这回将她能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干净。
出房门的时候,太医说,先前为元淳治病的韩太医年前告老还乡,具体情况他实在不知。且看她情形,说了句“公主脑中旧伤未好,加上先前瘟疫烧坏了脑子引发健忘”的话来。
前前后后不管是他还是韩太医,说辞总是模棱两可,燕洵听见健忘的时候抬手打了太医一巴掌:“废物,留你何用!”
太医颤颤巍巍接连磕头,盼望着燕洵不要要他性命。他将所有可能都与燕洵说了。
所有的可能他都可以接受,唯独那两句“脑中旧伤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人性命”“太医院中尚且没有救治的办法”。
的确令人手足无措。生命都没有了,记不记得又能如何?
天色黯淡下来,将燕洵心中最后一束光收了干净。他不再动怒,一瞬之间,连呼吸都不匀称,愈发不敢看身侧的元淳。他摆摆手叫人退下,独自一人去院子里来回踱步。
他的头痛症再次发作,血液似乎要从他的天灵盖冲出来,太阳穴上的血管突突的跳,眼泪一点一点溢出眼眶。
她下床,一步步走到门口,坐在他身边,想起方才他动怒的样子,小心翼翼,“对不住,我能摸一摸你的脸吗?”
经他同意,元淳闭上眼睛,指尖探上他的额头,经过眉眼、颧骨、鼻子、脸颊、嘴巴、下额,仔细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