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宇承脸上还是以往浅淡的笑意,让人觉得不太虚假,其实没有撒谎的必要,只要沉默几秒的留白足以让对方怀疑起来。
果不其然,护士长微扬声,打量他神色:“有女朋友了吧?”
医生这职业本来在择偶市场就相对吃香,何况是他,护士长在他犹豫时不禁叹息起来。
“没有,”这次他可不敢再犹豫,“还在努力。”
护士长恍然大悟:“说的这是什么话啊,还有童医生追不到的人嘛。”
童宇承笑笑,脑海里有一张脸清晰显影,激起他一些郁积:“借您吉言。”
水龙头下,童宇承仔细搓洗手,然后去换回自己的衣服,和办公室的人说了声再见,又回身洗了次手。
他是真打算回家休息的,好在走几步就到了。然而想象总是美好平淡的,闭眼广袤深邃的黑暗里,总有一双眼浮现出来,童宇承曾偷偷观察过她的眼睛,很深的双眼皮,其实有好几层,要是睡得不够好更明显。
微微近视,有时没有意识地眯着眼睛,但基本不戴眼镜,虽然是这么一副视力走失的眼,童宇承却觉得其实她把一切看在眼里。
其实他很少失落,上次还是刚到美国那会,因为很多不适应。
就连这也似乎是很久前的事,可这段时间又重涌于心。
在感情上,他其实并没那么自信,譬如无法自信她如何看待自己。
他虽然也有不少朋友,如今都四散于五湖四海,更何况讨论感情这种事,他总觉得太过私人。
童宇承在手机上点餐时,随着一声屏幕顶端弹出两条微信。
是一个多年好友主动来问,自他回国多次企图给他介绍对象未果,这次算他自己撞了上来,童宇承本来还有些迟疑。
童宇承盯着那行字,又一条文字无声窜了进来:这只是一点小心机,心机可不是贬义词,这叫通往成功之路的方式而已。
童宇承默然,自认不是不知变通,只是不想用方法对待感情。
那是个阴霾沉沉的初冬清晨,尹新雨神思不属地裹紧被子趴在窗户上,窥测行人的穿着来判断今日行装,收到来自童宇承的微信。
季节变换,他们联系的频率也冷了些,表面上不是很明显,但彼此心照不宣。
距离似乎飞快拉远,好多话,尹新雨不能再对他说。
一条天气预报的群发式的温暖,天气变冷,记得添衣。堂堂方正的八个字,她握着手机,看了好多遍。
转身开窗,冷风不管不顾灌进胸口,她冷得直哆嗦,床头的闹钟适时响起,她才发现自己最近都不需要外物来叫醒自己。
为了改稿,作息重新紊乱,黑眼圈很快又重现江湖,尹新雨每天涂防晒霜时对镜盯着那眼下扩张的颜色,既像乌黑又似青紫,以至于无法判断也无法对症下药。
她爬起身去按闹钟,然后从闹钟的玻璃罩里看见憔悴的自己,眼眶里浸着空茫的冷意。
临出门,手指在对话框上盘桓许久,是四平八稳的回复:谢谢,你也是啊。
这样该够了吧。
要是没有想起童宇承,最近她过得还算不错,吴荷风近期似乎没再打算给她介绍对象。
也是,相亲对象也是一种资源,总有枯竭的那天,而文幸也没再联系她询问童宇承的相关事宜。
事实上,她生怕哪天受不了文幸逼迫,做出悔之不及的事。
为什么,想要的自由来临,她却不能好好享用,人生果然变幻无常吗?
月中参加了同事欧阳的婚礼,第一轮在男方乡下老家办,据说乡下十分讲究次序。欧阳夫妇周末在酒店宴请双方同事好友。
“欧阳这件婚纱还不错诶,”张若坐她旁边,凑近耳边,眼睛聚焦舞台,“是不是女人穿婚纱都能美化啊?”
“可能是没戴眼镜,她没戴眼镜好看。”尹新雨除了吃,就是偷闲观察众生相。
“欧阳其实长得挺端庄的,感觉她挺快乐的。”张若有感而发。
尹新雨小时候在乡下过年,总是被拉去做伴娘,最初很快乐,因为无知只觉一团欢喜热闹,其他的早已记不清,待长大了她的快乐似乎消失了。她怀疑是否有真正的快乐,从周围女人婚后的遭遇来看,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结婚肯定也是有好处的,比如说让我们发现她的美,她现在很幸福。”说不上口是心非,尹新雨觉得此刻两人对未来终归是有憧憬的。
“问你个问题。”张若突然转回脸来,牢牢盯住她的脸。
装作抖落一身鸡皮疙瘩,尹新雨笑:“你干嘛,好严肃啊。”
“你是真不怕还是假不怕啊?”
“怕什么?”问完,尹新雨隐约有所感觉,她想自己怕的东西实在有些多。
一桌全是同事,张若上身趋近,尹新雨贴过耳朵去听,旁人来看就是交头接耳的标准姿势。
“年纪大了,找不到合适的人结婚啊。”
听完,尹新雨释疑了,顿觉好奇心过重的副作用,再看张若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真话还是假话?”
张若笑着翻了个白眼:“实话。”
尹新雨喝口橙汁,娓娓道来的口吻:“倒退一两年,我是挺惶恐的,现在就还好。”
她说得过于简略,一语就横跨了两个相逆的阶段,张若微皱眉想听下文分解:“发生什么事了?”
“不跟你说,保密。”尹新雨贴着椅背,正襟危坐起来,嘴角含笑,在张若眼里却是残酷面孔。
戳了戳她衣服,张若迫切想知道这转变的心路历程。
“下次再说。”
人的观念每时每刻都在变幻,尹新雨从小对所谓婚姻抱以怀疑的态度,但言行脱节,她自认难以逃脱吴荷风和她背后的舆论,后来她看到更多的人,为自己设想了最恶劣的结果,她发现不是不能接受。
想起欧阳被她爸爸牵着手交到新郎手上,那一番欲泪的嘱托,欧阳笑眼里的幸福,司仪谈话时新郎被迫式的保证,以及欧阳开怀的笑容,亮闪的牙齿。这样仪式一再重复,尹新雨从未说过真实的感受。
允诺突然打电话让她陪着去产检。
“秦也前几天出差去了,我又不想他妈陪我去。”
尹新雨注意她语气有些不快,边分神想着不一定就是一家医院。
一大早穿戴齐整,她开车到允诺家楼下,把人接上车。
“去哪家医院?”她有些忐忑地问。
“市一。”
“啊?”尹新雨下意识就出口,而后认命般胸腔扩张深呼吸,内心开始建设第二轮防御工程:医院大得很,怎么就一定会碰面。
“怎么了?我婆婆有个朋友就是妇产科的,害得我每次检查都不舒服。”允诺低头系上安全带,因为肚子大,安全带就堆在胸口下。
尹新雨发动引擎,眼睛专注于前,语气带笑:“你现在婆婆喊得挺顺口的嘛。”
允诺嘴角一歪,一副无奈的神情,忽然又叹气起来:“我觉得——”尾音停顿许久。
“请你有话快说。”尹新雨的急躁,每次被她的慢慢道来衬得越发昭彰。
允诺不为所动还是慢条斯理:“我感觉被我妈抛弃了,我本来叫我妈的,结果她要带我表哥的孩子一起,我想想还是算了。”
尹新雨重点完全偏移:“就那个——”
这次轮到允诺抢占先机:“就你说脸是方块的,不是和我妈住得近吗,经常照料着他家孩子,我看比亲生的还亲。”
“没事,等你把宝宝生出来就好了,到时候阿姨就有亲生的了。”
允诺右手有些肉乎乎贴着侧脸,语气里散逸着些许伤感:“我妈真的把我泼出去了。”
“现在可是——都快二十二世纪了好不好?”尹新雨试图安慰几句,脑子转了个弯,“你妈也不能把孩子扔了是吧。”
就这样到了医院,市一院挺大,尹新雨搀着允诺半边,看着眼前人来人往,突然就领悟自己的杞人忧天。
做检查的时候,允诺整个人躺在床上,只有肚子异军突起,连着她仍旧瘦削但发肉的手脚,其实已经不那么违和了,浑身都不免生出几分笨重。
允诺不避讳她,倒是医生看上去只比她俩年长一些,淡淡地问:“你没结婚吧?”
尹新雨不知怎么有被点名的感觉,摇摇头:“没有。”一时没有领会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