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尹志国从外面回来,偷偷拉她到阳台:“找个时间带你妈去医院看看。”
尹新雨觉得受骗,表情如实陈述:“你干嘛不带?”
尹志国眉毛都拱了起来:“那是你妈,让你带去看看还不行啦,我也不是没事啊,再说了,你们女人的事我一个大男人是吧,不方便。”
还不就是不愿意,尹新雨反应不及,口舌也不够灵活,竟像被说得哑口无言,理屈词穷。
去年一次全面检查,吴荷风好说好歹才肯去,这一点真是完美地遗传到了她身上。
尹新雨尽量武装语气,语气自然不过了:“妈,最近是不是有点不舒服啊?”
好一顿哄弄游说,吴荷风才肯说她胸闷气短的,时不时心生烦躁。
同事介绍了一个医生,尹新雨第二天带了她去。挂号,跑上跑下,不再是永远操不完心的女儿了,这时的她自觉像个可靠的大人了,吴荷风总默默观察而后突然冒出一个结论。
她才发现自己很想得到这份肯定,一种终长成的成就感。
心里蹦蹦乱跳,坐在冰凉的凳子上听医生的断定,最是怕那些冰冷晦涩的术语从眼前那两片薄唇逸出,瞬间可断人生死。
前不久,住了十几年的邻居家的儿子,刚过而立发生车祸当场而亡,吴荷风还是看本地新闻知道的,任是平日不太密切,也足以让人震惊也怜惜。
这时候,后辈而非同龄人的意外事故,吴荷风就疑神疑鬼地要她搬回家,开始担心她独居的安危。
可,吴荷风还是不会放松那根弦,还以为婚姻是安全幸福的神圣堡垒。
那么尹新雨是永远不会就范,很愧疚地从别人的离开得到一丝难以启齿的庆幸,而她很单纯地只想去买点垃圾食品,舍不得买下的那件衣服来犒劳自己,简直是一场劫后余生。
青春期乃至每当压得心口喘不过气时,尹新雨也会想到死,或许更像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小诡计,她希望自己的死永远是酝酿已久而非飞来横祸。
好在医生说出的不是坏消息,因为是熟人,叫她去药店开点药调理下,然后平时是多休息之类千篇一律的嘱咐。
可是回到家里,尹新雨却有点睡不着了,过两天她要手术了,虽然只是一个小手术,但她还是浮想联翩起来。
人生处处是意外,她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是例外,就像在老师将要提问的安静的课堂,在老师没叫到之前,每个人都可能会点名。
她觉得上帝不会有意惠顾自己,但偶尔又觉得自己是天选之人,却不是英雄和神,只是一个不幸的人,还真是矛盾万分。
打开电脑文档开始打字,是长久以来的习惯,即使没有什么灵感,也会裁剪着写出日常零碎的感想。
不知觉想起小时候父母工作忙碌,把她寄养在农村的外婆家。外婆信奉各路菩萨,总爱和她说些神鬼故事,那些奇思怪论追到梦里有时把她吓醒,那时很想召唤那种能吞噬一切噩梦的怪兽。
于是时常把浅睡的外婆喊醒,却无法说出困惑。她总会想,天地相连而荒无人烟的窄角,她平躺着,世界就只剩下这个平仄的视角,那会吓得她忍不住尖叫起来,有种抓心挠肺的痛苦,挥之不去。
此后,她东撷一瓢,西取一爪,逼迫自己信仰死后有知方稍微抚平恐惧,总算死后方有世界可栖身。
请了一天假,又赶上周末,在父母的亲眼目睹下,在吴荷风忍不住的眼角湿润里,尹新雨以一个平坦的视角送入手术室,她也有点想哭。
等一进去看见白花花的一片,头顶的灯打开,照亮她弱小无助的身心,尹新雨心跳剧烈,很想即刻昏死过去,意识快要离开的前一秒,她在心里默念老天保佑,她一辈子没干过什么坏事。
意识渐渐回流至大脑,身上的麻醉还没退散,伤口并不太疼,只是昏沉里偶尔发作丝丝的痛。
声音缓缓传来,视域步步清明,她在枕头移动了一下头却觉得浑身不适,吴荷风在阳台那厢和什么人说着话,被风声断续传来。
“你们一片好心,我怎么会不知道,我说现在根本没用,我看她就是读多了书读傻了,幸好没读研,你是没看见她那房子里的那书架,才多大的地方……”
吴荷风转过身来,尹新雨忙闭了眼,实际吴荷风也看不见,距离足以挡住视线。
一不小心拔高的声音又生生压下:“现在可不敢刺激她,没事没事,就是一小手术,马上就醒了,嗯,先这样。”
听见脚步声,尹新雨又闭上眼,觉得自己反应都迟钝许多,竟也就此睡着了,她擅长逃避,从小最擅长之一就是装睡,虽然总怀疑吴荷风只是懒得揭穿自己罢了。在入睡前,吴荷风的话盘旋着,在大脑的黑幕里活跃着。
前几天,吴荷风和她促膝相谈的架势:“我们家不算大富大贵,夫妻间吵架很正常,这么多年,我和你爸感情不错,怎么到了你这,这么排斥结婚了?”
尹新雨想,吴荷风对她的前半生是满意的,纵然她也时常真实地抱怨,是自己没有给她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其实二十多年来,看似平静而基本和睦的家其实也有诸多不可外宣的事,大人总觉得孩子听不懂也不会记得这些事,所以在说完“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嘴,你们一边玩去”,肆意地研磨出世事的唾沫,而她恰好都记住了,似乎对于学习外的记忆好得出奇,太过清晰没回想一次就加强一回。
如果她是吴荷风,大概不会想要这样的生活。尹志国对吴荷风而言,是什么呢?她看起来像是可以不需要一个男人,却又总是要一个男人做最后的裁夺。吴荷风嫁给谁,都会如此,尹志国同理,他们对异性的需求只剩性别即可。
虽然人尽可夫是对恶毒的羞辱,相比之下人尽可妻就无足轻重,但尹新雨觉得这很符合现实。
小时候,是尹新雨还敢童言无忌的当口,曾经大言不惭地说吴荷风带她去别的地方生活,既然她总是嫌弃和数落爸爸,吴荷风狠狠训斥道:如果没有你爸,就没有你了。
尹新雨愿意对天发誓,她从来没有恨过尹志国是她的爸爸,虽然尹志国当爸爸没有那么靠谱,但也不算坏,丈夫和父亲明明是两种全然不同的身份,但在吴荷风这都是相辅相成的。
仿若置身在一个恶性的漩涡,也是一口千年不化的古井,深而窄,困于此岸,便与广大的世界两相隔绝。每一个痛苦沦落至此的人都只有两条路,服从或叛离,世界许多事大多如此。
只有两端不着的人才会与痛苦为伍吧,而她就是这样的人,严格来说,她自诩有一定程度的清醒,或许并不比吴荷风更幸福。
吴荷风听见动静,便低下头去看,手握住被角,一左一右抚平,语气关切:“痛不痛?”
明明有不计其数的言行证明了她作为一个母亲的爱,但她的残忍也同样显目。
“怎么了这是,是不是很痛,我去找医生。”尹新雨泪眼朦胧,见她破碎地站起来,张张口,竭力而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护士来了,给她换了药,声线平平让吴荷风放心,情绪若过于激动,也会影响病人的心情云云。
来自权威人士的话自然对吴荷风是有效用的,吴荷风也最喜欢用别人的话来教训她。
“你看看,就一个小手术,这几天我忙上忙下的,你爸也担心,你现在知道了吧,我看你一个人怎么过?”
一个小手术让她自觉像一缕幽魂,拖沓而沉重的肉身是负累,而意识也受影响。
第三天晚上,她才觉得好受些,稍微能下床走动,第一次从包里拿出手机。吴荷风今晚不来,带着重感冒的尹志国回家去了。
躺得肢体麻痹,尹新雨披了外套很想出去走走,去哪都好。身体不受控制的难受,连带破坏她的自我认知,那种无用的自怜迅速集结,吴荷风的话总在耳边重演。
她从来没在吴荷风缺席时如此在意那些话。
童宇承值夜班,在夜晚冷清的走廊上,坐着一个人就有点明显了。
他走近,觉得有几分眼熟,她正垂着头,长发落下来遮了半边脸。
“不舒服吗?”
那人恍若未闻。
童宇承疑惑着,半蹲下,半敞的浅粉色开衫下是病服,尹新雨抿紧唇,往两边动了动,扯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来,两行清莹的泪也随之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