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游说的结果,令人不得不心中生疑。
姚贾却是对答如流,他手持笏板垂首道:“臣以财宝贿四国,实乃为秦之利益考虑。若是臣有意同列国‘自交’,又何必再回秦国向王上复命?”
此言一出,便有几名大臣出言替其辩护。
对自己的出身,姚贾同样毫不隐讳。
在秦王面露犹疑之色后,列举姜太公、管仲、百里奚等名人为例,说明一个人的出身低贱和名声不好并不碍于效忠“明主”。
嬴政有些动摇。
韩非探查这么久,朝堂上究竟有没有真正的异心之臣尚无定论。姚贾有功于秦,若是贸然发落,只怕会寒了群臣的心。
李斯与韩非对视一眼,按照“原定”的计划开口。
“王上,据臣所知,韩非曾上书谏言,秦国欲攻打列国,需先伐赵而缓伐韩,”李斯瞥了姚贾一眼:“若是姚大人却与赵国有勾连,定会反其道而行之,坚决劝王上先伐韩,以解赵国之困。”
这是韩非计划的第二步。
秦王虽信任他,他却不能将希望全部寄于其身。有些话,由旁人来说,会令秦王少些疑心。
嬴政垂眸不语,似乎在思考李斯所言。
朝中早在韩非入朝之前,便分成了“存韩”和“伐韩”两党。文官多主张存韩,武将多主张伐韩。而姚贾,就是少数文官中,坚决支持伐韩之人。
姚贾跪地叩拜,言语中满是恳切:“禀王上,臣谏议伐韩,实属为我秦国考虑。攻打韩国所耗人力、物力,定是远低于攻打赵国……”
韩非蹙眉打断他的话,进言道:“王上,韩国已率先向秦国称臣,为五国之表率。若是反而率先伐韩,天下人又该如何看待秦国?”
文官中有几名胆子大些的,也跟着出声附和。
韩王以子女事秦,并献上玉玺,其一片真心可鉴。若是秦国率先攻打最为听话的韩国,未免不会逼得其余五国联手抗秦。到时引来更多的军力投入,才是祸患。
李斯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韩非所言有理,韩王曾遣水工郑国入秦修渠,使得关中为沃野,秦得以富强。郑国虽为细作,可被王上勤政爱民的……”
“李长史,”少史张载不禁高声厉喝:“慎言。”
果然,嬴政已经面露怒色。
郑国,为韩之细作?
群臣也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吵得人心慌意乱。
韩非站在那里,不做争辩,只是看着跪拜在地、不敢与他对视的李斯。
郑国与李斯交好,身份暴露尚在情理之中。可李斯的这番话,看似不慎,实则早已算计好了。
韩非之死(二):同盟
最终还是身为相国的昌平君喝住群臣,大殿才勉强恢复安静。
嬴政从头至尾一言未发,冷眼看着群臣争执得面红耳赤。
“韩非,”他终于开口:“寡人只问你,郑国,是否确为韩之细作?”
他上次在咸阳宫,可是半分没有提及郑国的细作身份,只言其遭人下毒迫害。
现在倒是想明白了,郑国遭到迫害,并非是因为其为秦国效力。而是他背叛了母国,不愿为细作。
那么韩非关于朝中存在异心之臣的假设,也就不再成立。
韩非对于姚贾的指控,究竟是攀蔑还是确有其事?他是韩国公子,真的会眼睁睁地看着母国被攻打?
几百只眼睛盯着自己,韩非突然觉得好笑。
他隐瞒郑国的身份,实在是不想替韩国招来祸患,没想到今日,李斯的“无心之言”竟轻易使秦王生出疑心。
看来这个好师弟,骨子里还是那个样子。
为了自己的前程不择手段,哪怕自己已经承诺在事成之后替他邀功。
韩非不欲做出争辩,只叩拜在地:“是。”
气氛陡然冰冷。
而罪魁祸首李斯,倒是“好意”替韩非开脱:“王上,韩非为韩之公子,今王上欲并诸侯,其一心为韩而不为秦,乃人之常情,还请王上从轻发落……”
昌平君在一旁微微摇头:李斯真是玩的一手好心计,究竟是火上浇油还是雪中送炭……
嬴政忍无可忍,一掌重拍在桌案上,问道:“廷尉何在?”
廷尉身披甲胄,自殿外跑入:“臣在。”
“将韩非关入牢狱,不得寡人令,不得出。”
韩非起身,无需廷尉拖拽,自行朝着大殿外走去。留给群臣的,只有一个傲然的背影。
嬴政似乎很累了,他抬手捏了捏眉心,示意先散朝。
李斯从地上爬起来,跟着群臣离开,眼中满是得意之色。
而韩非心中想的却是:幸好早早将妻儿送走,免得他们受苦。
青鸾在后宫得到消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嬴欢还在和杏子疯跑,玩得很开心,咯咯咯地笑,根本不知道疼爱她的非舅舅已经被关入牢狱。
小西倒是一脸担忧:“公主,要不要备轿辇去咸阳宫?”
“不行,不能去。”
青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管韩非犯的是何罪,决不能让他再被扣上一项“勾连后宫,窥探王心”的罪名。
“他,今晚会来的,你们先好生准备着,我晚上再问他。”
她竟是十分确信,嬴政一定会来的。
嬴政果然在当夜驾临梁山宫。
嬴欢始终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搂着父王又是撒娇、又是卖萌。父王虽然笑了,也陪她玩,却始终有心事。
她觉得没趣儿,松开手,跑去和杏子玩。
青鸾则在一旁看着,直到嬴欢离得远了些,她才敢轻轻扯嬴政的袖子。
“怎么了?”
嬴政的表情和往常不一样,看向她时,已经多了些的探究。
韩非有异心,那她呢?
她是不是和她的兄长一般,留在秦国,只为与他周旋、保住那个对她而言十分可笑的韩国?
“你……”嬴政微眯起眼,紧盯着她,不想错过她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你知道郑国吗?”
“郑国?我知道啊,”青鸾不明所以:“有郑庄公嘛,还有冷宫,都是郑国的。啊,我哥哥也算是郑国人的……”
此郑国非彼郑国。
嬴政放松了些许,勉强露出一丝笑意:“不是这个郑国,我说的郑国,是一个人,韩国人。”
青鸾摇头,她根本听都没听说过。
嘴里还嘟囔着:名字起的好奇怪,很容易让人弄混的。
她是真的不知道。
嬴政彻底放下心来,然后顾不得嬴欢还在屋里,直接把她抱住。
仔细算一算,郑国入秦时她才两三岁,不可能认识一个被韩王派来的细作。至于韩非与郑国的相识,他也已经查清,是在韩非游历流浪之时结识的。
“有什么不妥吗?”青鸾靠在他怀里,弱弱地问:“是不是,和九哥哥有关?”
此时嬴欢已经哒哒哒地跑回来,看到父母抱在一起,说什么也要挤进去。
青鸾没办法,又把她抱进来。
一家三口抱在一起,嬴政的心逐渐软了。
因为有事要问,青鸾这晚尽力地配合他,总算让嬴政心里好受了些。
结束后,她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柔声问出心中疑惑:“九哥哥他,怎么突然下狱了?”
明明你们之前还好好的啊!
嬴政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最终只是解释道:“没事,只是寡人心中有火,才……”
青鸾翻身坐起,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那,那你会杀了他吗?会不会抄家、诛九族?”
抄家的话,嫂嫂和小侄儿怎么办?府上现在肯定一团乱,嫂嫂又要管理家事、安抚仆役,又要当心腹中的孩子,定是过得艰难。
“不会,”嬴政又把她按回来,大掌在她脊背轻抚:“寡人没想赐死他。”
韩非于他而言,是知己,是好友,是良臣。将他下狱,不过是想为自己受到的蒙骗出口气。
昌平君府邸。
府邸的主人,那个备受秦王信任的中年男人,正负手与韩宇并肩站在一缸锦鲤边。
他随手撒下鱼食,冲着韩宇夸赞:“四公子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韩宇借着月色看清了缸中的锦鲤,如它们的主人一样,正蛰伏在水底。哪怕鱼食已经飘在水面,依旧充满戒备。
他笑笑:“李斯是个聪明人,和韩非一样。不过可惜,我的九弟,这次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