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叙略一垂目,看着火堆中的烤豆子蹙了眉,兀然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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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注:“腐草……夏月”一句引自洪应明《菜根谭》
第80章 始知相忆深
温叙进了功德殿,径直朝墙角走去。尚未行至近前,即是一脸嫌弃道,“你们把人弄成这样。”
董易那扇子几是要晃出花儿来,“放心放心!瞧着虽脏,但是没傻啊。想问什么随意问,答案还更真实了呢。”
温叙点点头,“所以他是谁?”
董易摇摇头,“打死都不说。”
温叙聊表嫌惑,“你们昨天到底问了什么。”
董易沉吟一刻,“该问的都问了。”
温叙就转过去,啪地一声把陆嘉渊眉心那张黄符扯了下来,“说名字,报身世。”
陆嘉渊慢慢睁了眼,迷迷糊糊看他,半晌露出一双梨涡,“小师叔,你……”
“谁是你小师叔。”温叙不为所动,“我问你是谁。”
他积威尤深。
陆嘉渊缄默片刻,顺从一如往昔,“我是陆岩,字嘉渊。”
温叙面无表情,“妖怪没有字的。”
陆嘉渊:……
温叙又道,“所以你不是有名吗?为什么一直不说。”
“……妖族的名讳,不可随意相告。”陆嘉渊凝目轻叹。
“告了会如何?”
“不会如何。”董易横插一嘴,“是他昆仑那帮子装腔造势,惺惺作态而已。”
温叙便看着他的绿眼睛,“你又是如何?”
董易挑挑眉毛,“不好意思,老哥我虽然是个混血,但却更喜欢做人。”
温叙就侧过头去,“你是什么妖怪?”
“……”陆嘉渊迟疑一下,略略挣扎道,“是,文鳐混血。”
温叙想了想,眼中淌过一缕笑意,终于满意道,“可以用。”
陆嘉渊怔了,“我是临渊宫主独子,你若是动我,你也没命了。”
“是吗?”温叙分外漠然。
“当然。”陆嘉渊咬牙承允。
温叙点头,“昨天我就对你爹说过——你儿子没了。他并没有任何表示。”
陆嘉渊瞳底流光,却不作声。
温叙伸手拍拍他汗湿的额头,“变成妖身给我看看。”
陆嘉渊忍无可忍,“温叙!”
温叙蹙眉,将手在他衣服上抹干净,“怎么?”
“温叙你不能这么对我。”陆嘉渊看着又要呕血了。
“我如此对你,不是你咎由自取么。”温叙眼里偶有一星光华雀跃,“陆岩,自觉点,不要逼我动手。”
正当此时,凌枢的声音传了过来,“确实不能这么对他。临渊宫主已传信来,说愿以苏蒙与崔熹二人换取他一人之命。不要星符了。”
话音落时,人已到了近旁,“还有席墨,掌门要你带好孤明剑,赶快回派。他在竹院等你。”
席墨颔首。这残刃自收下始,他便贴腿藏着,再未曾离身。此时确实可以直接出发了。
他与董易一并行至殿门处,自抽出一枚药囊递过,压低了声音道,“二哥,这是剩下的药栗。总共八颗,全部吃下去,毒差不多就能解了。但最后一粒入腹才算彻底解毒,要不之前都算白搭。”
“所以,要如何做,全由二哥决定。”席墨澄然道,“毕竟,陆岩欠着你一命。”
董易将药收在怀中,眼睛笑笑眯作一条缝,“好嘞,老大慢走啊。”
席墨步出云中观,便见丁致轩正在那苍杏下徘徊,这就熟稔于心道,“不必等啦。小师叔还在功德殿,一时半会怕是出不来了。”
丁致轩一怔,眉间似起一丝愠色,梗声梗气道,“我是来寻师尊的。”
席墨诚心诚意,“要见苏蒙长老还需些时日,你可以先去找小师叔。”
丁致轩冷道,“他的师尊也没了,现在定是躲在里头偷偷哭吧。我就不去打扰了。”
得,又给掌门骗来一个。席墨想,这是和凌枢长老多大仇啊,这么口无遮拦地咒着人没了真的好吗?
想着便微笑道,“不然。殿里正热闹呢。小师叔在审魔宗小宫主,你不要过去看看吗?”
丁致轩一怔,“此话当真?”
“嗯,那位你还认识的,说不定他知道苏蒙长老下落呢。”席墨恳切道,“这等良机摆在眼前,真的不去一探究竟么?”
丁致轩再不耽搁,冲他一抱拳,道了声“多谢告知”,就匆匆入观了。
在东海上漂过八个昼夜后,席墨直奔经济峰而去。
只过了外闻峰时,他下意识往左手边望了一眼。
那是后山的方向,只要数个时辰就能到。
但指间的孤明碎片,正透过碎衫烙着他的掌心。
烫得灼目。
席墨眼睫如被漫天云雾扑湿。他深吸一口气,小声道,“师父,我回来啦。”
深埋在心间的痛意,也就在这一刹那复苏,似一团沉黑的铁块落入熔火的剑炉,火星四溢,燎烧血肉。不过须臾,内脏便仿佛给那烧红的滚铁烫得滋滋作响,吞吐之间,都是焦糊的血腥味。
“师父,我好痛。”席墨兀自碎语,“我后悔了。那石佩我不该埋的。我应该央着你做很多很多。攥成一串儿挂在身上,去哪里都不怕了。”
……那个时候,如果江潭在场,事情会否有所不同呢?
答案只能是无解。但席墨自觉,就算真能弄出那么多石佩,自己概也舍不得握碎一枚的。
他指尖轻颤不休,受不住腑脏间的烧灼,慢慢缩成一个小团儿。纵是痛得发苦,仍在勉力维持千秋剑笔直不移地朝主峰飞去。
只神思恍惚中,又似听见了细碎的破轮碾转之声。这便如被电打了,抽了一般坐起身来,向四周环顾一圈,促喘几声,大声唤道,“师父!老伯!你们在哪里啊?!”
漫漠无际的昏暗中,一缕曙色撬开云隙,微微晃眼。江潭稍稍侧目,只道,“老伯……”
就给一个重物砸了满怀。
他瞧着自己的小徒弟携一身虚光从天而降,糟糟栽作一窝乱麻。又忙不迭扬起脸来,小鹿般的大眼睛潮潮润润,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又乖又委屈,好似一开口便要哭出颤声了。
所以他什么也不说,先将少年凌乱的头毛顺了一顺。
老伯“啧”了一声,“什么玩意儿?”
回首亦是一怔,“小鬼头!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席墨不敢眨眼,怕眼皮子一合一掀,江潭就随风而散了。
他紧紧掐着江潭手臂,指头已经生生按破衣衫,陷到人肉里去了,自己却浑然未觉,只微喘着平复自己的心跳道,“师父。”
江潭点点头,“你还好吗?”
一点都不好。席墨想,很多很多人,本该好好活着的,都死了。
死不瞑目。
这就叹出一口气,“好。”
“好就好在,碰上师父了。”席墨勉强自己的视线从江潭脸上挪开几寸,“还有老伯。”
他似有踟蹰道,“我……我身体不适,能否请老伯将我送到主峰?掌门寻我有急事。”
老伯嗤笑一声,“小鬼,你那三年之约可马上到期了。现在还同未出阁的小娘一般冉唧唧,休怪到时候我将你打得满地找牙。”
“多谢老伯提醒,弟子谨记教诲。”席墨又将眼珠粘回江潭脸庞,身子一旋,柔弱无骨地倒进他怀里,捉着人一只手放在自己额上,“哎呀师父,我头痛了好一阵,剑都御不动了,给我揉揉吧。”
老伯闻言没忍住,冲着席墨的脑袋便是一脚,正想这么给他踹下车,奈何人已经和江潭黏糊糊抱作一团,只能哼了一声,悻然收了右腿,“娇娇滴滴,还不如我后山刚走那小姑娘呢。”
席墨笑得灿烂,“那有什么办法,弟子弱柳扶风不经霜打。好在师父妙手仁心,抱着哄一哄,总能治百病的。”
“小江先生,你就这么惯着他?”老伯恍有所悟,这便捏实了拳头,要替天行道了。
江潭只沉静道,“席墨,你头疼么。”
“疼得很,这不,刚从剑上掉下来了么。”席墨楚楚可怜道,“好在被师父接住啦,否则不知又要落到哪里去,摔出一身皮肉伤,还得耽搁见掌门。”
“老伯,我们去主峰吧。”江潭就道,“席墨,你躺好。”
席墨乖乖横在人膝头,眩目般微眯了眼。只觉那张触手可及的面庞,因逆着即将倾云而出的拂晓春光,而勾勒出浅浅一层绒边,当真暖和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