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教文渊技艺的师傅,无一例外把文渊赶了回来,也把自己曾经收的礼原封不动奉还。文渊到外边讨生活的路,就基本被堵死了。不过还好,大伯家还有个卖杂货的商店,由文渊的母亲打理,文渊就帮着给客人拿货,都没敢让他给人结钱,就算如此,还经常出现找不到货,拿错货的情形,文渊的母亲终于体会了文渊师傅们的苦衷……
这种情况之下,文蚕的大伯对文渊更加没有好脸色,打骂已经无法改变什么,那便冷漠的无视吧!训斥、冷嘲、冷漠,是伴随文渊慢慢长大成人的主旋律。
文渊终于到了适婚的年龄,给他找个踏实人家的姑娘结婚,会给文渊一些正面的鼓励和激励吧!这只是文蚕潜意识里美好的想象。真实情形是,家里人觉得他该找个媳妇了,便开始给他寻找合适的对象,仅此而已。在当时那个闭塞的小县城里,哪有那么明智和强烈的意愿,多是靠着生活的惯性在支撑着每一天罢了。
别说,还真找到了那么一个合适的农村姑娘,姑娘虽然文凭也不高,但从别人那里了解到,是个吃苦耐劳,能够踏实过日子的人。姑娘的家人初一接触文渊,也还觉得不错,人很老实,没有什么邪的歪的做派和想法,且还有个小商店,日子应该也能过得比较滋润。很快,两人就定了婚,只差最后那一道手续和一桌婚宴。文渊的父亲也终于收起了他的冷眼和冷漠,毕竟,自己的儿子马上就要成家了,还是很欣慰,且带着很大欣喜的,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
但也许,事情就坏在了这里。文渊在其父的高压下成长了二十多年,突然喜事降临,这高压骤然烟消云散,再加上姑娘的家里人对他也是热情相待,不时叫到家里吃个便饭。文渊突然间迷茫了,不知所措,开始进退失据,甚至多年积攒的委屈和愤懑,在自己都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向外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
文渊可以在和姑娘家里人吃饭的时候,只顾自己闷头猛吃,且一顿饭下来,毫不顾忌地跑上好几趟厕所。他可以毫无顾忌地责怪姑娘的家里太热了,导致他中暑头疼,别人给他拿来了解暑的药,他又声称药太苦太恶心自己不想吃。他在姑娘的家人面前,像没骨头般暴露着他的懒散,用剩菜剩饭和随心所欲的浪费暴露着他的幼稚,用不过脑子的言语暴露着他的毫无担当。
但文蚕认为这些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文渊不止一次在文蚕面前,做出百思不得其解,眉头紧锁的样子,不住地重复着这句话:“她对我真好,可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她为什么要对我好呢?” ……
这句话不但可怕,还可悲,这是有多自卑?自卑到骨头里都不为过吧?!二十多年的压力下,他觉得自己不配别人对自己好,他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他不但质疑自己,也质疑别人的好!一切,都已回天乏术。
其实,如果给文渊时间,足够多的时间,也许他能从这突然失衡的生活中,再次找到新的平衡,到那时,也许一切都可以向好的方向发展。但,这只是如果,况且,凭什么让人家姑娘来修正这个成长的谬误?女方果断断绝了和文渊的往来,所谓的婚约,一并作废。
一个从小就缺少温情的人,却遭遇了情感上的大起大落,这种伤害,文蚕自认无法体会,也无法想象。文渊彻底沉默了,他离另一条人生轨迹只有一臂之遥,这一臂之遥瞬间成为天堑鸿沟。
这时,远在上海的老叔文涛,觉得文渊不但经历了事业的坎坷,还经历了爱情的坎坷,应该有所成长了吧,便在自己工作的化工厂,为文渊安排了一个组装塑料管道的装配工作,每月工资五千左右,如果加班,还会另有补助,并为文渊在上海安排了一个很不错的住处。这样的工作条件,在九几年的时候,是被人争破头的机会,很多大学毕业生,对这种工作都趋之若鹜。不得不说,又一条大道在文渊的面前缓缓铺开……
但问题是,这是文渊第一次独立生活,且没有任何的过渡,一个从没什么自主权利的环境,突然变换到完全自主的环境,考验文渊自立和自律的时候到了。
没有了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管束,也没有自我管理的经历,全靠文渊自身的约束力和自己对未来的可行性规划,来支撑他此时的生活,而不巧的是,这些都是他二十多年的成长经历中,没有碰触的领域,甚至是被狠狠打压的部分。那后果可想而知,得过且过、浑浑噩噩,住的地方从不打扫,被子不叠,锅碗不刷。文渊开始学会了抽烟,甚至学会了嫖妓……像极了这个闭塞的小县城,不提过去,不问未来。
文渊所在的工厂是外资公司,技术革新速度很快,哪怕是装配工都在向自动化、半自动化过渡,一大堆的资料需要学习,且大部分是英文资料。需要文渊用极大的勇气去克服这一切,而从文渊过往的生活就能轻易得出结论,他必然不行。生活是平铺直叙的因果关系,前前后后的一切如连环锁般,一环扣一环,根本不用奢望奇迹。
文渊用特属于他的方式,面对和逃避这份来之不易工作的压力。他在去车间的路上,嚎啕大哭,见人就骂,甚至见人就打,他在路中央胡言乱语、疯疯癫癫。也许文渊是在装疯,也许他只是在发泄,也许,他真的疯了……
文涛也没有了任何办法,本是一片好心,怎知会发展成这样。文涛便像曾经文渊的技艺师傅一般,把文渊遣回了家。文渊又回到了这个闭塞的小县城,再次经历了一番大起大落的折返。据说大伯一家开始为文渊治病,文渊也渐渐淡出了大家的视线,似乎慢慢消失了一般。
直到过年前,文蚕去大伯家的杂货店拿些东西,才在杂货店二楼一个闭塞昏暗的小单间里,再次看见了消失已久的大堂哥文渊。只见文渊像一条狗般被锁在了床上,脖子、手、脚上都戴上了铁链,说是怕他伤害自己,也怕他伤害别人,文渊看到文蚕,似认识他般,咧了咧嘴,露出了一个憨直的微笑……
文闯和文渊,真真是两个条件互斥的鲜明对比。也由此看来,家才是一个孩子生长的土壤,家提供了什么样的养料,孩子就汲取什么样的能力和性格。至于婚姻,那只是夫妻间的事,跟孩子的关系微不足道。
文蚕的面前,就摆放着文闯和文渊两人的成长轨迹,文蚕左看看,右看看,似乎自己属于居中的位置,父亲文霜华虽然在文蚕的童年也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但随着文蚕的学习成绩渐好,文霜华这个家长也在慢慢成长,家里冰冷的气氛有了缓和的趋向,文霜华和叶心芝间也有了些冰雪消融的迹象。文蚕知道自己要什么,他知道走出这个重山包裹小县城的唯一办法就是考学,他知道要自觉、自律,方有可能脱离这里。
是的,似乎该知道的文蚕都知道,但他不会料到,那童年没有塑造好的性格,会让他获得什么,又会让他失去什么,童年没有经历的成长,在青年时经历,会有那么多的惆怅,和不知该缅怀还是该懊悔的回忆……
第3章 东边日出西边雨
文涛和文闯一进门就看到文蚕正在学习,文涛的眼睛里瞬间带上了些笑意和欣慰的赞赏,指了指文霜华和叶心芝卧室的门,轻声问:“还没起?”
文蚕作势要去敲门,用更轻的声音回道:“我去叫醒他们。”
文涛摇了摇头,把手里的东西放下,都是些从上海和途经北京带回来的年货。“不用了,你继续,我们先回了。”
说罢,文涛和文闯出门而去,回了文蚕的二伯家,文蚕的奶奶在二伯家生活,因此,文涛回老家,都住在二伯家里。文闯在出门的时候,还回头对文蚕眨了眨眼,笑了笑。
文蚕等他们出了门,就再次坐了回去,继续拿起课本和习题,没有丝毫要叫醒父母的意思,其实,家里只一个人的时光,虽无聊,却很好,文蚕极不愿意被别人打破这种宁静,他就更不会自己断送这种宁静,家里这种近乎只有自己存在的宁静,才是他觉得最舒适的时候。
可惜,没过多久,文霜华、叶心芝和文焱就相继起床,家里开始恢复一些嘈杂和烟火气,把除夕晚上准备好的饺子下了锅,文霜华和叶心芝在桌前坐好,文蚕和文焱先后揖手对父母拜了年。文霜华和叶心芝也各给了他们一百元钱,根据往年的惯例,这钱是文蚕和文焱可以自由支配的部分。紧接着,叶心芝会补充一句:“把今天拜年的钱,晚上带回来。”文蚕和文焱点了点头,这种事情也是老黄历了,年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