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了一年的时间,来说服自己,我没有错,放过自己。”
“我曾经回想过去的三十年,有哪些快乐的回忆,结果是很难想得到。而那些让我恨不得不曾经历过的事,却抹不去地一直深深印刻在我脑海里。五岁那年,我在幼儿园捡到一毛钱,放在书包里,回到家她心血来潮检查我的书包,看到了,问我是哪里来的,我说捡的,她说怎么可能,我怎么就从来没有捡到过钱,是你从家里拿的吧?我说不是的,我真的是捡的。她说捡了为什么不交给老师?我说当时没想那么多,就把它放到书包里了。她说,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你说实话吧,如果你老实交代,我可以不追究你的责任。是不是从抽屉里拿的?我说真的不是,就是捡的。她说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如果说是从抽屉里拿的,也不怪你。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我却对那些对话记得清清楚楚,后来我实在受不了,就说是从抽屉拿的。她立马高声说,你看,我说得没错吧,小小年纪就偷钱,还说谎!后来有一段时间,她逢人就会说到这段福尔摩斯一般的断案经过,但我可以发誓,那一毛钱,就是我捡的。”
“十岁的那年,家里过节买了一只鸭子,放在卫生间里,我去逗它玩,拿菜叶去喂它,拿水淋到它身上,鸭子一开始还有些害怕,后来就主动靠近我,我离开卫生间,它就会在里面嘎嘎地叫唤,我一回去,它又不叫了。他们在客厅,看到这一切还在笑说,鸭子跟我都有了感情了。后来我说,能不能不杀这只鸭子。她说可以,但你要跟外公道歉,并且要把零用钱拿出来,重新去买别的菜。我同意了,把做家务存了几个月的二十块钱拿出来,那晚上我们吃了一只鸡,鸭子送到了外婆家,由外婆养着,我放学了经常过去看它。过了一个月,又是一个节日,外婆说鸭子再养下去就要老了,吃不吃?她把我单独拉到一边,跟我说很多道理,说外婆身体不好,帮养鸭子那么累,问我你忍心吗。我不出声。她继续说,如果不吃鸭子,你还有零花钱去买鸡吗?我还是不出声,但我内心很希望,不要吃这只鸭子。后来她说了一句,如果你这么不懂事,我就断绝跟你的母女关系。那一刻我害怕了,我无言反驳,最后鸭子上了餐桌,她不停地在评论着说肉太老了,应该早一个月吃才合适,而我那晚一块都没有吃。”
“十六岁那年,她们部门组织到海边,可以带小孩去,大大小小四十多人,头一天我还是在众人面前给她长脸的好女儿,第二天早上我问她,早上不想下海,能不能不下,就在沙滩便走走,她很随意地说可以啊,你不想下就不下呗。一开始也有小孩在太阳伞下,后来陆陆续续都下去了,她就跑过来,叫我也要下海去,我说我不想下,她说那你在这做什么,花了钱来这里不下海,那不是浪费钱吗,来一次容易吗。旁边的阿姨也过来添油加醋,说来海边居然不下水去玩吗,这话更是加剧了她的催促,跟那个阿姨拿着两块浴巾就让我在沙滩上换了泳衣。我像个木偶一样下了水,却完全感受不到乐趣。后来有很小的小孩去玩摩托艇,去玩滑板,她问我去不去玩,我当时已经很没有心情了,也确实对刺激的活动没有兴趣,她三番五次地来问我要不要去,我都木然地拒绝了。到中午所有人纷纷上了岸,在太阳伞下休息,别家的阿姨都在说自己的小孩很勇敢噢,厉害噢,有个阿姨就随口说了句,是啊,谁谁谁谁都去玩了,然后目光落到我身上,就说咦,筱筱好像没有去玩噢。就这句话,把她点爆了,我永远记得那个场面,她正在拿毛巾擦头发,突然就把毛巾砸到我身上,用非常非常嫌弃的语气在数落道:哼,她有那个胆子吗,下水都不敢,更别说坐摩托艇了。光会读书有什么用,这种人以后到了社会上,一文都不值,连个小孩都不如!旁边的叔叔从小看我长到大的,忍不住过来帮一句嘴,被她怼了回去。你知道吗,我当时只穿了一件泳衣,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许多小孩用那天真而又不解的眼神在望着我,我觉得自己就像被扒得连最后一层遮羞的皮都没有了,在那里一句话都不敢反驳,只能选择视线模糊地望着大海,我觉得,硕大的沙滩无垠的大海,这么大的世界,好像都没有我的一方容身之地。”
胡玥听着这些仿佛故事情节一样的回忆,不自觉地想起自己的家庭,虽然小时候妈妈也会整天唠叨,但家里还有第三个人啊,要出来调和气氛不是吗?胡玥忍不住问道:“那你的爸爸呢?他都不帮帮你吗?”
许筱筱脸上的神情变得更加无奈了。
“从我八九岁的时候,她就开始跟父亲陷入无休止的吵架中,直到他们离婚,我其实觉得很对不起我的父亲。我现在没有脸去见他。我记得刚上小学那会,我们家就是模范家庭的样子,父母虽然都是普通职工,但工作勤勤恳恳,父亲赶上一波机遇赚了点钱,家里添置了不少电器,我在学校是好学生,父亲不抽烟不喝酒,一家三口经常一起出门玩,我还奇怪为什么有些家庭分明不如我们好,门口还能贴上五好家庭的标签。我记得突然有一个晚上,迷糊中有说话的声音,我起床去看,她坐在床尾,我爸坐在床头,她在抹眼泪,他们看到我,叫我回去睡觉,我记不清那时候是多大,大概是八岁或者九岁吧,在那之前,我从不知道什么叫做离婚,在那之后,我一直活在他们时会离婚的恐惧中。当时她会在跟我爸闹别扭后连夜带我坐两个小时的火车到外地姨妈家,我爸满世界的打电话找人,我姨妈在开门发现是我们敲门后如释重负,马上催促姨父给我爸打电话的画面,我到现在还记得。她在半夜把门锁起来不让我爸回家,我爸猛砸铁门要进来,我想去开门她就威胁说如果我敢去开她就出去,那是半夜快一点钟,我嘶声力竭在哭着求她,我爸在砸门,楼下的阿姨打电话来叫我劝他们别吵了影响到邻居,我一边接电话说对不起一边拦着要穿衣服出门的她,最后在我去给我爸开门的那一下,她跑了出去。那个晚上我抱着膝盖在床上哭到天亮,那是初中的时候,我跪在地上抱住她的腿不让她走,她把我一脚踢开的画面,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整个初中阶段他们冷战半个月一个月是常事,冷战的时间远远大于和睦的时间,每天放学回家我首先要做的就是观察他们的表情,以此来判断他们是和好的还是吵架的状态,如果他们是吵架,那我得小心翼翼,精神高度紧张。有天晚上他们吵着吵着,突然她就在书桌上对着信笺写了离婚协议书,房子归女方,孩子归女方,男方每个月付生活费,我看到以后崩溃了,拿过来就撕,撕完她继续拿一张纸重新写,我爸在旁边对着我吼道:撕什么!拿来给我签!那晚上之后,我开始疑神疑鬼,总觉得他们已经偷偷瞒着我去办手续了,我开始想着,万一哪天他们要去离婚问我的意见,我就带着一瓶农药过去,逼他们不许离婚,我开始担心我爸,将来一个人没有房子怎么办,整天出差回到家没有人给他做饭怎么办。一幕又一幕,这些年随着我慢慢成长,不时地会涌上心头,每每想到当时我被她一直灌输着我爸是个不称职的丈夫不合格的父亲把她伤害得很深的那种观念,从而对我爸怀抱着非常复杂的情绪,我和我爸之间很少说话,也完全不亲近,我会在自习课上写几页的信用牛皮纸信封寄给我爸,我竟然会给我爸的领导打电话让他以后少叫我爸出去应酬。对,他们的争吵原因就是她觉得我爸在外面应酬太多,而男人应酬多就容易变坏,我爸回到家对她的关心越来越少,诸如此类的原因,我一直也是这么被她引导的,直到最后他们分开了,我爸跟我说,他这些年也很难,他就是个工薪阶层,被说挣钱少了才想着多去争取机会,应酬就免不了,但后来应酬多了也被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么多年,我总是只听了一方的声音就做了决断,却从来没有听我爸的声音,我们作为父女,却如此疏离。”
法官没想到自己听到的是这些,都是零零碎碎的日常生活,却在许筱筱记忆里占据了这么多年,影响了她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