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峰坚持医院已经尽到救治义务,且医院有严格的医生工作守则,陈鹏违反了守则规定的内容于工作期间使用手机处理与工作无关的事情,
沈澹一层一层地进行反驳:“市医院三年间儿科医生辞职21人,补了8人,缺口13人,这还是以二胎未全面开放的情况下缺口的人数。作为一家公立三甲医院,对儿科医生的招录条件高到博士,而提供的薪资却低到税后只有2000块,以至于招录到的这8个人里,两年间又流失了3个。如果医院的招录要求能降低到硕士,或者提供的待遇能做提高,能招到的医生就不会只有8个,能安排值夜班的医生就不会只有一个人,当一个医生连续看诊五个小时去上一次厕所时,也还有另一个医生在那,当一个医生自己的妻子正在被推进手术室,自己的妻子和将要出生的孩子生死未卜他都因为需要值班不能到跟前而只是打一个电话问一声情况时,也还有另一个医生在那。”
在经过三轮辩论后,法官问三方是否还有新的意见。
孟建国说道:“我方当事人要补充。”
孩子的父亲看着陈鹏说:“我的孩子已经离开人世,多少钱都不能再让他醒过来,我打这个官司不是为了钱,我就是要让大家都知道,他不配做一个医生,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因为他的失职离世,我要让他一辈子都因此愧疚。”
孩子的母亲也犀利地说道:“如果为你妻子做手术的医生也像你一样跑去接电话,你现在就能体会到我们是什么心情。”
赵晓峰也赶紧补充道:“沈律师的言论是在混淆法庭的视听,我们知道每件事情的发生都能找出因果关系,但就像蝴蝶效应一样,不可能把所有有可能与事件的发生存在的一丝丝关联都纳入需要承担责任的范畴,找沈律师的逻辑,小孩最后是因为海鲜过敏去世,是不是卖海鲜的那家店也应该承担责任?是不是捕捞海鲜的渔民也应该承担责任?这是他为了让他的当事人逃脱责任而不择手段在干扰法庭,请合议庭注意。”
“赵律师想说蝴蝶效应,我来告诉你,什么才是大西洋彼岸那只扇动翅膀的蝴蝶。一个符合经济规律的市场,因为价格的资源配置指引作用,不可能存在服务供给的长期短缺,但公立医院儿科的医疗市场,因为遭到过度的管制,成为了垄断而无效的市场。宁看十男,不看一妇,宁看十妇,不看一儿。这是在医疗圈被儿科医生拿出来调侃自己的一句俗语。医疗服务价格畸形的时候,市场机制会通过其他手段去补足医院和医生的收入,比如药品、比如耗材,但儿科用的药都是老药、价格不高的药,小孩用药的剂量很小,常规门诊对耗材和检查也开得很少,导致了儿科在医院成为一个成本中心,却难以获得利润。这才是那只蝴蝶,无利可图的儿科,养活不下医生的儿科。”
这场庭审因为媒体的关注,旁听席上坐了很多人,沈澹说着说着,从对着审判席说,到面向了旁听席说:“在我们国家,每一千个0至14岁的儿童能拥有的儿科医生为0.6个,发达国家是1.3个。这三年间,儿科医生流失人数将近两万人,其中30到35岁之间的青年医生流失率达到20%。我国儿科门急诊年诊疗人次将近5亿,占到所有门急诊总量的10%,儿科医生的门急诊量是其他科室的2.5至3倍,每个孩子都是父母心中最珍贵的宝贝,只要有一点点的头疼脑热也要披星戴月地去找最好的治疗,所以儿科的急诊很大程度上行使的是门诊的职能,儿科的夜班比白班工作强度要大得多。75%儿科医生经常遇到值完夜班后第二天继续上班的情况,通过高负荷工作来勉强满足医疗需求。去年一年,11%儿科医生所在医院出现过儿科门急诊关停的情况,一线城市的比例达到22%。”
“如果整个医疗市场在摸着石头过河的过程中探索出一条健康而科学的发展道路,儿科就不会在众多科室中成为力量最薄弱的那一个;如果医院能够在儿科医生流失的时候把招录医生的标准稍微降低到硕士学历,或者将薪资水平稍微提高到让一个苦读医学七年的优秀学生不至于在这座城市无法生存下去的水平,那么儿科的夜班急诊就会多两个医生坐诊;如果作为家长明知自己的孩子会海鲜过敏,在带去海鲜餐厅的时候能多一些留意,就不会让孩子误食掺有虾的食物;如果孩子在发生过敏症状的时候,能第一时间送去最近的医院服用抗过敏的药物,或者当孩子已经濒临休克时能在那家私立医院注射肾上腺素或是进行心肺复苏的抢救措。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可能避免孩子离世的原因,而不是我的当事人,在兢兢业业工作了六年以后,离开岗位的那一分钟。”
在沈澹说完这些之后,法庭陷入一片沉寂。法官坐在高高的审判席上,看着下面坐着的原告和两个被告,小孩的父母脸上满是伤心,从那个医生的脸上,看到了他的苦楚,他的无奈,他的不明白。
“被告陈鹏,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我……”陈鹏被突然点名,他局促不安地看胡玥:“我可以说话吗?”
胡玥拍拍他的手臂:“你心里有什么委屈,就跟法官说吧。”
陈鹏小心翼翼地看向审判席上的那位两鬓有些斑白的法官,因为这场官司,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些曾经以他考入医学院而骄傲的家乡的人,只因听到只言片语便对他趋之若鹜,对他的父母指指点点,说他有了钱就变坏,到了大城市就失去了做人的淳朴。那些曾经共度学习时光的同窗在向他了解到详情后都提醒他在将来的工作中要学会保护自己,你不想用恶意去揣测他人,就只能时刻做好遭到他人恶意的准备。那些已经离开一线的曾经并肩的同事,向他抛来橄榄枝,劝他辞职另谋高就。而面对他的妻子和孩子,他能说什么?在妻子和孩子的生命经历危险的时刻,他坚守在工作岗位上,难道现在要说,都怪孩子要在那晚上到来,不然就不会有这个电话,也就不会有这个官司吗?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变了,纵然有满肚子的疑惑,但到了这个时刻,他能说出来的,只有一句:“如果确实是因为那一分钟导致孩子去世,我会用一辈子来赎罪,我不配做一个医生。法官,你能不能告诉我,真的是因为那一分钟吗?”
法槌敲响,庭审结束。
三日后,法院宣判。
孟建国拿着判决来到沈澹面前:“我们还会上诉的。”
赵晓峰经过沈澹身边,狠狠地“哼”了一声道:“别以为你这套到二审的时候还有用。”
胡玥拍拍陈鹏的背,告诉他二审她依然会帮他:“如果你想回到医院上班,我们也会帮你打劳动仲裁。”
陈鹏反复确认“判决如下”那几行字中没有自己的名字,终于喜极而泣。过了半晌,反应过来胡玥的问话,他摘下眼睛,侧过脸轻轻拭去眼角的湿润,重新戴上眼镜摇摇头道:“不了,我师兄介绍我去一家医药公司,收入要高很多,也没有什么压力,过几天我就去上班了。”
胡玥心中说不出地失落,在跟沈澹往出租屋走的路上,她感觉到自己头上就像顶着一朵随时要雷暴的乌云,气压极低。
抬头去看,原来是沈澹那阴沉的脸。
“你怎么了沈律师,是不是也像我一样,虽然赢了官司,心里却觉得很难受。虽然从立场来说,我肯定是站在当事人这方,但如果我们今天代理的是原告的父母呢?我们是不是要一直炮轰医生,盯着那一分钟不肯放松?如果抛开立场不谈,在你心中,你觉得到底是谁对谁错呢?”
“这是一个两难,两难的问题不是是非题,只是选择题。”沈澹语气生硬:“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是我从业以来,第一个没有收到律师费的案子。”
“是吗?你是不是终于觉得,做律师不是只有收到钱才会开心,能够帮到别人才是最开心的,对不对?”
“恭喜你,再次成为我的债务人!”
“蛤?”
“对你个头啊!”沈澹对着胡玥咆哮:“这种案子放在平时收费至少六位数起步,他刚才都说要给了,你凭什么代表我说不要啊!是你在干活还是我在干活啊!该你收费还是我收费啊!圣母胡·玛丽·玥女士,我郑重地通知你,我将继续在你的出租屋白吃白住白使唤对你提出一切条件,直到我认为你还清了欠我的律师费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