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的话一下唤起了吴落的记忆,让她产生了片刻的犹豫。虽然如此,近在眼前的分别,却给她带来更加实在的痛心,吴落放不下心中深邃的执念,却也舍不得离开师父,她一时不知如何取舍,只能紧紧咬着牙沉默起来。
段循见她没吱声,知道吴落动摇了,赶紧收回手,垂眼沉声道:“以平,那我把她……麻烦你了!”
钟以平深吸一口气,拍拍吴落道:“吴落,我们走吧。”
吴落两只脚黏在了原地,一步都不肯挪,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快,她见师父铁了心要走,心中一酸,喊道:“师父,可是我舍不得你!”
吴落颤抖的声音,到底绊住了段循的脚步,他说不出“师父也舍不你”这种话,可是心里发苦,别的话也说不出来,只有勉强自己笑了笑,不想把离别弄得太悲伤。
死别他尝得多了,还是头一次体味如此磨人的生离,那份割舍不去的牵挂,就像糊了满手的蛛丝,甩也甩不开,不仅拖住了他的脚步,还让他变得婆婆妈妈,优柔寡断得不像样,一点为人师的魄力都没了。
段循还有满腹的话想对吴落说,却觉得他的平静不足以维持自己说完那么多,临到嘴边,只剩下淡淡一句话:“阿落,天高水长,我们来日再见!”
“师父!”吴落看着师父走远,不自觉往前追了两步,而后很克制地停下了脚步,她张开嘴,一声轻浅的抽噎后,眼泪砸在了地上。
段循回过头,只见吴落一边流泪,一边抱起双拳,对着他深深一拜,颤抖着声音道:“师父,此生有您为师,是我之幸!”
段循眉间一抽,立刻扭头转过身去,他假装潇洒地挥了挥手,一点地飞走了。他听着吴落又喊了一声“师父”,却不敢回头,怕自己会忍不住飞回去把她带走,只能一边忍着眼眶发酸,一边望着远方,在心里默默为吴落祈祷。
阿落,愿你披星戴月而去,满载星斗归来。
若前路漫漫多波折,你要披荆斩棘破长风。
愿你所忧所苦化为空,所惊所惧凝为勇,所思所想通为智,所喜所乐结为爱。
愿你来日所得,不负去日所念。
阿落,此生有你为徒,亦是为师之幸!
段循走了以后,吴落没一会儿就停止了哭泣。她本就不爱哭,凡事能忍则忍,更不要说在外人面前落泪。若不是师父的离去拨折了她的心弦,吴落也是万万不能哭出来的。虽说钟前辈已看过自己哭花脸的样子,但吴落始终不愿意把软弱外露,让别人同情怜悯她,于是鼻子一吸,脸一绷,又成了一位梨花带过雨的好汉。
只是师父刚走,吴落无论如何也开心不起来,就算是钟前辈和她说话,吴落也没心情搭理,一路上除了用于作答的一个“嗯”,再没发出另一个音。看来她不只是心弦被师父拨折了,五音都折到只剩下一根。
而钟以平向来对女弟子束手无策,更何况这还是别家寄养的女弟子,他摸不透吴落,又不知怎么对症下药。想了半天,终于从他近乎干涸的脑中想出了一招。
钟以平:“吴落,想不想看看前辈的真容啊?”
吴落有点哭笑不得,她觉得钟前辈把她当成了孩子,而且是脚不落地,发音令人费解的婴幼儿,好像只要他把脸捂上,变个表情再撸出来就能让她笑出声似的。
虽然吴落一直好奇钟前辈的真容,可此时答应,该显得多不稳重,连伤心都这么容易被分散,想想就觉得对不起师父。
吴落摇头道:“不用了,多谢前辈。”
这句“多谢”听来也是挺奇怪,好像钟前辈送了个便宜,她却好心没占似的。
钟以平看着吴落面不改色的一张脸,在她的衬托下,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幼稚,于是不再说话,由着她变成一只闷闷不乐的青脸葫芦。
不过,当师父有一个极大的好处,那就是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可以甩给弟子去做,不管是段循还是钟以平都深谙此道。
钟以平拿吴落没辙,回到落脚的住处,转手便把她交给了自己的得意门生——与吴落有一面之缘的汤隐手上。
汤隐常年被这位教首委以各种奇形怪状的重任,比如帮他薅羊毛做笔,洗笔,晾笔……
别的他还能应付两下,可哄女孩这么细致的活,他可做不来。
汤隐自认全身上下什么都不缺,唯独少长了几根善解人意的筋,吴落一言不发地坐在院子里,看得他也坐立不安,其实他很想偷偷溜走,可教首有令,让他帮吴落排下忧,他不敢违抗,只能留下来,接着脑子一抽道:“吴落,要不我给你讲讲教首的真容吧?”
吴落心想,钟前辈到底长了一张多幽默的脸,上至他自己,下至本派弟子,都要用他的真容来哄自己开心。
“不用了,谢谢!”
吴落知道人家是好心,草草道了声谢,把自己关回了房里,省得辜负人家一番苦心,还得屁股长针似的在这陪着自己。明明无话可说,偏要没话找话,两个人完全是端着一身客气,以一种不常见的方式,逼着自己为难对方,想想都觉得有病。
吴落没解脱一会儿,忽然听到院内传来钟前辈的斥责声:“人呢?给你哄哪去了?一点事也干不好,你是不是把人家小姑娘气走了?”
吴落心下无奈,从房里跑了出来,对钟前辈解释道:“钟前辈,是我困了想睡觉,不是被他气走的。”
钟以平一见吴落,一张老脸即刻笑成了千年的核桃:“困了啊?那你快睡,我们也回房。”
吴落道了声谢,又见钟以平一脚踹在了汤隐的臀大肌上:“看什么看,吴落要睡觉了,你快一边待着去。”
吴落尴尬地冲汤隐一笑,以表歉意。
汤隐一个苦笑还没咧出来,又被钟以平赶鸭子似的哄走了。
为了吟风岭全体弟子的安危,与自己的安宁,吴落真的把自己关在房里“睡”了一天,一直熬到次日启程进仙山,她才从房里出来。
吟风岭落脚的地点,距仙山入口,只有半柱香的路程,吴落身子还没飞热,眨眼就到了地方。
仙山大得没边,入口无数,遍布在山脚与山腰,可前往仙法大会,只有南山脚一个入口。若是入错了口,指不定会闯到哪。从前就有人跑错过地,误闯了山间汤泉,曾看到过白发苍苍的□□老神仙泡澡,好不扫兴。
为避免再出纰漏,如今每次仙法大会,其他入口都封得死死的,只留一个南口,外边还守着一群负责收名帖,核对身份的仙官,迎来送往的好不热闹。就算不知道往哪走,飘到空中视线一扫,哪里人多往哪飞就对了。
钟以平不负众望飞对了地方,他在山口外,将三张名帖分发给弟子,最后才把璧云帖从怀里掏出来,脸上露出少见的郑重:“吴落,你师父本无资格得到璧云帖,这么多年,他与仙山素无来往。但你师父知道大长老十分看重他,一心希望他入仙山,他若求什么,大长老必会答应。此次他为了你,特意修书向大长老讨要璧云帖,你可知道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师父不愿入仙山,这其中存在怎样的恩怨纠葛,吴落并不明晰。但不用想也知道,师父那样恣意潇洒的人,若不是心有无法化解的怨结,定不会对此地如此抗拒。可师父为了圆她的梦,不惜欠下一份恩情,相当于卖了大长老一个听凭差遣的机会,使他与本无瓜葛的仙山,多了一分藕断丝连的关系。
吴落目不转睛地盯着璧云帖,心里很不是滋味,沉声道:“晚辈明白,多谢前辈!”
第25章
钟以平一改脸色,笑起来道:“行了,别太沉重,不要辜负你师父的苦心就好!”
“嗯!”吴落抽了抽嘴角,感觉自己笑得比哭还难看。
汤隐看着众多教派的师徒从身旁经过,忍不住催促道:“教首,我们快入仙山吧,一会儿人多了,连个好位置都挑不到。”
钟以平白他一眼,刚要抬脚踹他,想起这是大庭广众之下,踹人实在有辱斯文,虽然他自知没什么斯文可辱,但还是耐着气性挥手道:“一天到晚就知道猴急,走走走。”
吴落总觉得钟前辈和汤隐不大像师徒,更像是演参军戏的滑稽伶人,凑在一起专门用于搞笑,是居家旅行的必备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