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风居院,明天有小假,你想干什么?我陪你。”段循用袖子帮吴落擦干净脸,似乎一会儿就要带着她下山去踏青,周围的一片狼藉仿佛根本不存在。
“师父,能让我……先站起来吗?”吴落挣扎了两下,却连坐起来都没成功。
“好。”段循一颗心已经乱得没了边,吴落说什么是什么,就算她现在根本站不起来,段循也要尽量帮她,总不能连这点小事都不满足她,那自己还做个什么师父。
段循把吴落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一手托住她腋下,一手环过腰,把吴落从地面扶了起来。
吴落瘫靠在师父身上,把他当成了一堵人墙。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文昭,心中依旧愤慨难平,她原本连握剑都费劲,此时却不知从哪搜刮出了一点余力,忽然将佩剑举了起来,还想再还文昭一击。
可惜剑才举到一半,吴落感觉手中一热,那长剑在空中散出一圈光晕,转眼变回了一根轻巧的玉簪,掉在地上“咕噜噜”地转了几圈,刚刚躺稳,就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拾了起来。
“帮我保管好发簪。”萧彻未经允许,直接把发簪插到了吴落乱糟糟的头发里,接着在她的头顶轻轻一拍,笑着说,“听话,先睡一觉。”
吴落本就疲惫不堪,萧彻这一拍又使了个助眠的小决,直接把她拍熄了火,上下眼皮如愿相拥在一起。
段循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架着吴落,萧彻见他这半痴呆的状态,想着吴落在他手上不怎么安全,走一半再给颠下山去,于是主动担任了挑夫,把吴落打横抱在了手里。
这一抱,萧彻才发现吴落极轻,他简直想不明白,这么清瘦的身躯里,怎么藏得下这么多力量。
“都什么时候了?还由着她乱来?”萧彻莫名有点心疼吴落,白了段循一眼,语气也有些责怪。大比看得他冒火,今天仅剩的一点温和,方才已经全部给了吴落,轮到段循时,肚子里约莫还剩一篓没放完的炮仗,“我送她回风居院,你清醒点再来。”
第16章
萧彻把吴落抱回了风居院,段循虽依旧不大清醒,但还是跟来了。不过他来到风居院,也不知做什么,心疼与慌乱不仅冲昏了他的头,还缚住了他的手脚。
他看着萧彻忙进忙出,又是铺床,又是烧水,一会儿翻药,一会儿查医书……自己却缩成了一只鹌鹑,怔怔地坐在吴落的床榻边,两眼的神采被掏得精光,一身的活气也先后出了家,哪天还俗还未可知。
萧彻无奈地看了段循一眼,他知道吴落受重伤,让段循想起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萧彻叹了口气,见段循已经魔怔了,难得地发了善心,没有讽刺他的怂样:“阿落只是伤到筋脉,你别自己吓自己。”
段循不知听没听见,脑袋向下一掉,几乎砸到胸口,看起来更像是脖子撑不住头的重量。
萧彻左手拿着手帕,右手端着盆水,给段循递过去:“你帮她擦一下血污。”
段循一声不响地接过去,用脚勾回旁边的椅子,准备用来搁铜盆。可他刚刚把铜盆移到椅子上方,还没着落,手上突然一松,盆底“砰”地砸在椅面,激起一层翻飞的水花,在空中打了个卷。
段循的袖口被水溅湿了一大片,却全然不在意,他有气无力地将帕子扔到水中,浸湿后拎了起来,看着那水稀里哗啦地流了一阵,这才派出另一只手,捏住帕子底端,做了个形如拧干的动作。
这形如拧干的动作,似乎没什么用,段循拧完,帕子依然水肿得厉害。
段循看着吴落一身的伤,还没开始擦,手已经抖得停不下来。手帕本就没拧透,此时又开始淌水,段循再一抖,水珠下雨似的被甩到吴落身上。
萧彻站在一旁,算是看明白了,让他擦掉血污是不大可能,他只能抖出一场淅淅沥沥的仙造毛毛雨。
“算了,我来吧。”萧彻把手帕抽走,重新拧了拧。
段循盯着他空荡荡的手心,胳膊猛地一抽,好像被萧彻抢走了什么宝贝一样,眼中全是惊慌。
直到温水化开了吴落的血痂,段循闻到空中飘散的一丝腥气,终于打了一个激灵,把自己从方才的梦魇中挣扎了出来。
他在脸上抹了一把,满手的水糊了一脸,却仍是缓不过劲来,只好把脸闷在两手间,哆哆嗦嗦地道:“萧彻,我吓死了。”
段循是真的吓死了,从他在试台上看见吴落的那一刻起,就吓得神魂颠倒了过来,除了心口窒息般的疼痛,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吴落昏迷以前,段循所有的冷静都是装的。其实他大可不必装,因为他装得太过拙劣,那支离破碎的冷静,实在少得可怜,一张脸都铺不满,任谁都能一眼看穿他的害怕。
直到他说出这句“我吓死了”,才算是稍微活过来了一点。
萧彻见段循这样,心里也不大好受,可他不会安慰人,每次都是越安慰越乱,只能收起同情,冷着脸道:“你多大个人了?那么久远的孩子话也当真?退一万步说,就算你真克亲人,阿落只是你徒弟,拐着山路十八弯也和你没有亲戚关系。”
段循只告诉过萧彻,他曾被人说克亲,因为他家在几百年前被魔王灭了门,好死不死只剩他一人活着。
但萧彻不知,除了段家,连段循之后的养父,都未能活到白头。
准确来说,那人也不能算是段循的养父,应该喊世伯,是他父亲的朋友。那世伯原本就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养子,段循家被灭门后,因可怜他举目无亲又年幼,便将他收养了十二载。两人虽不以父子相称,但感情很亲,较之刻板拘谨的亲父子,他们的关系还要更好一些,心里都把对方当作了血脉相连的家人。
谁曾想,这段父子缘,也只有匆匆十二年。巧的是,段循这世伯,同样因魔王而死。世伯仙逝那年,他的养子年龄尚幼,养父没了觉得天也塌了,于是就把一腔无处发泄的怨恨与伤痛,全部迁怒到了段循身上。
段循至今也忘不了那双血红的眼睛,汹涌的恨意几乎能把他吞噬。那小小的少年蹲在墙角,像树枝上最后一片单薄的秋叶,无依无靠地瑟瑟发抖。他对身边的一切都恐惧极了,唯独看到段循时,却变成一只会咬人的小兽,呲呲地磨着牙,随时准备进攻。他把手中唯一的武器——一块打碎的瓷片,狠狠地向段循扔了过去,因为扔得太用力,差点连胳膊都甩脱了位。
泪水不仅模糊了少年的视线,还弄哑了他的嗓音,使那声嘶力竭的质问更加刺耳。
那少年问段循,你克死自己的亲生父亲就算了,为什么连养父也不放过?
怀疑是个可怕的种子,一旦破土而出,任凭怎么挣扎,它总能找到机会趁虚而入。
段循当然不肯相信这话,但人是多疑的动物,总有那么几瞬,意志难以坚定,头脑难以清醒。
于是,段循这偶尔作祟的怀疑,伴着吴落的倒地,来势汹汹地发作了。
段循没有家人了,好不容易收个弟子,便把他许多年来无处安放的亲情,全部放到了吴落身上。他毫无疑问地把吴落当作了亲人,常年相伴,甚至有点相依为命的意思。
否则他也不至于担心,这女儿一般的徒弟,会被自己天煞孤星似的衰命给克死。
“萧彻,还有两年是仙法大会,以吴落的水平,她肯定能入仙山,我不在,你多关照着她点。”
段循的思维也是跳得远,前不久还在担心吴落昏睡不醒,这会儿就操心起了两年后的事情,只是口气凄凉得很,有种交代后事般的舍不得。
“好。”萧彻没犹豫,一口就答应了,他自己都有点意外。
段循继续念叨:“出师前我还能护着她,她又没个家世背景,以后……”
萧彻听不得长篇大论的苦情戏,赶紧打断道:“我既答应了你,自然会照顾好她。”
段循盯着萧彻,有点不敢相信,同时又有点动容,过了半晌,他从嘴边扯出一个苦笑:“多谢。”
萧彻沉沉地嗯了一声。
要知道萧彻此人绝不是什么善类,不说“慈悲”,“仁爱”他都不太熟悉,最多最多剩点义气,当真是“一义孤行”了。他整个人大概由两部分组成,一半是冷漠,一半是自傲,难得的一点温厚完全是在夹缝中求生,一不小心就能挤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