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范载阳辩解道,“她虽然是个女生,但力气可大了,你看我的脸,就是让她给打的!你和我妈都没打过我,她居然打了我的脸,你说我能不生气吗?”
这对父母这才注意到儿子左脸上肿胀起来的五个手指印。范妈妈急忙把范爸爸推到一边,捧着范载阳的脸仔细察看着,半晌过后,她气急道:“可气死我了,男孩子的脸是能随便让人打的吗!”
“可不。”范载阳委委屈屈的说道。
“没事,妈给你讨公道。”范妈妈一把搂住几乎比她高出半个头的儿子,雄赳赳气昂昂的朝办公楼走去。范爸爸若有所思的跟在他们身后,虽然儿子的脸被人抽了一巴掌,但他心底里还是认为跟女人打架失了男子汉的风度,这种做法还是不可取的。再说了,范载阳练了那么一身的肌肉,他大可以钳制住那女孩子,干嘛非要打起来呢?可见儿子的身体还不是很强壮,回去得多煮点鸡胸肉给他吃。
一家三口来到教导主任办公室的时候,陈豫良的父母还没来,陈豫良也不见了踪影。他们先是略微谈了一下,顺便泡起了茶,一人端着一个小茶杯,细细品尝起教导主任传说中的每月朔日才舍得喝的高档铁观音来。教导主任对范载阳的印象还是挺不错的,这种好印象来自于后者在演讲比赛和长跑比赛中为校争光的事迹当中。这次见到他的父母,见他们的谈吐十分有条理教养,不是那种不讲道理随意撒泼的人,教导主任心中对于范载阳的责备便像阳光下小水洼里的水一般,一点一点的被蒸发掉了。
“对不住啊,范载阳给您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范爸爸笑道,脸上带着歉意,“不管原因是什么,打架总不是件对的事。”说着,他给范载阳使了个眼色,示意后者赶紧跟主任道歉。
“诶——”教导主任抬起一只手,止住了范载阳的动作,笑道,“其实学生打架嘛,也是正常的,青春期的孩子,性情普遍都比较冲动些,不然怎么会有年少气盛这个词儿呢。这次让范载阳叫你们过来啊,其实主要也是想沟通沟通孩子的问题,看看这个学习上啊、生活中啊,有什么值得咱们大家交流交流的,我们来好好聊一聊。”
“对对。”范爸爸笑道。
“主任,这两个孩子到底是因为什么问题打起来的呢?”范妈妈没理会也没参与这两位中年人笑面虎一般的“礼尚往来”,打破天窗问道。
教导主任瞥了范载阳一眼,欲言又止。好半天,他又笑着劝范载阳的父母喝茶,对范载阳说道:“这样吧,你先出去一会儿,我跟你爸妈聊一聊。”
范载阳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眼角余光瞥到父亲也在示意自己出去,就起身出去了。他关上门,把耳朵贴在门上,想听听里面到底在说些什么。但教导主任办公室的大木门隔音极好,连一点声音都听不见。范载阳只好泄气的靠在墙上,百无聊赖的打量起墙上挂着的名人介绍画来。
没过一会儿,走廊另一头传来了脚步声。他扭头一看,见一对中年人朝他的方向走来,身后还跟着陈豫心。范载阳唰的一下把身体站直了,略带惊讶的看着他们。他的目光落在陈豫心的脸上,只见后者迅疾的扫了他一眼,就把头低低的垂了下去。而走在她前边的那两位,想必就是陈豫良和陈豫心的父母了。范载阳不由得细细打量了他们一下。
陈豫心的父亲陈钟明身材瘦小,上身穿着一件磨旧了的皮夹克,领子朝上高高竖着,遮住了半个下巴。他板着个脸,鼻子两旁的法令纹极重,眼角也蔓延出好几条深深的纹路来,像是峡谷上散布着的沟壑。看到范载阳,他抬起目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麻木的眼眶中极其为难的露出一丝和善来。
在他旁边像是飘过来一般的,是陈豫心的母亲谢瑞虹。她的目光不知道定在何处,就像是没看到范载阳似的走过了他身边,抬起手敲了敲门。她拉着个脸,眼睛下面挂着两个大大的青色眼袋,身材比起陈钟明来,却显得又胖又壮。看到他们那阴沉的神情,范载阳下意识地朝后退了退,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了墙壁上。他看着他们敲开门走了进去,那疲惫的脊背像是同时被好几座大山压着,似乎快支撑不住要倒下去了。
等他们都走进去之后,范载阳才跟在陈豫心的脚步后面,也走了进去。
“来,坐。”教导主任搬了两把椅子,示意陈豫心的父母坐下。陈豫心的父亲坐下了,但她的母亲还站着,两只手抓着洗的发白的咖啡色围裙,此时此刻,谢瑞虹铁青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来,问道:“陈豫良呢?”
教导主任愣了一下,他看着眼前这位没什么颜色的灰白人物,惊讶的问道:“你们没看见她吗?我让她去叫你们了呀”他倒了杯茶,说道:“您先坐。”
“家里还一堆活儿呢。陈豫良打架是吧?我知道了,你想开除就开除,想批评就批评,我没什么意见。”
陈钟明伸出手,拽了拽谢瑞虹的围裙,对教导主任笑道:“她打哪个孩子了?打了他吗?”他伸出黑瘦的食指指着范载阳,又站了起来,弯着腰,可怜巴巴的给后者鞠了个躬,“我回去就教育陈豫良,让她来给你赔不是。”
范载阳急忙也跟着鞠了个躬,他不知所措的看着主任和父母,感到为难极了。
看到眼前的这一幕,陈豫心缩起脖子,缓慢的朝后一退再退,直到后背靠上角落的墙壁。
“其实叫你们过来——-”教导主任的脑子终于扑闪着翅膀回到了头骨里面,急忙说道,“也不仅仅是为了这件事,主要是她的班主任也是有很多话想要跟你们交流一下。”他扭头对刚进来不久的陈豫良的班主任使了个眼色,“这个孩子吧,身上虽然有好些毛病,但也不是没有可以改进的地方。你们好不容易来一次,大家都坐下来,喝喝茶,聊聊天,不要太紧张了。”
他嘴里的“好些毛病”,在这位高高瘦瘦、压力极大的班主任眼里看来,可不是小毛病。他带的班里,好学生简直就像极品珍珠一般稀少,里面龙鱼混杂,有些学生的胆子大到都敢直接捉弄老师。老师要是批评他们,他们天不怕地不怕,直接叫嚣着让学校开除他们,他们求之不得。而这些人里面,陈豫良拔得头筹,在一次使出一脚扫腿把教英语的老太太绊倒之后,她的难缠程度立马登上了七班第一名。班主任在办公室里听学生们来打报告,听的最多的就是“老师陈豫良把我的虎牙扇掉了”“老师陈豫良把我的书包扔厕所蹲坑里了”“老师陈豫良往你的讲台抽屉里塞了32只长着好多条腿的毛毛虫”“老师陈豫良把某某某推下楼去了”。而那个被陈豫良推倒滚下一层楼梯的可怜的某某某,至今还在家里打着石膏挂着腿在休养。所以,在教导主任说出这句话来的时候,他勉强把一肚子的牢骚都咽回到喉咙里,苦着脸挤出一丝笑容,感到自己瞬间好像老了七八十岁。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才24岁,我才毕业半年,为什么让我受此折磨——”七班班主任在心里哭天喊地,但脸上仍旧沉静着,拉过一个小板凳,缩着长条身体坐了下来。
这头已经摆好了要长谈的架势,那头的教导主任便对范载阳的父母笑道:“要不今天就先这样吧,你们回去也别责骂孩子,该好好沟通还是好好沟通——我送送你们吧。”
范载阳的父亲跟他握了握手,止住了他的脚步,搀扶着范载阳的母亲朝外面走去。范载阳的全副身心都在陈豫心身上,他亦步亦趋的跟在父母身后,满心期待着她能给予自己的目光一个回应。快走出门时,陈豫心忽然抬起头来,十分迅速的瞥了他一眼,随后又急急垂下头去。虽然两个人的目光只接触了短短的半秒钟,但范载阳还是感受到浑身仿佛过了电一般的奇妙感觉。
那是只有互相倾慕的两个人之间才能感受到的敏锐的无形情意。
陈豫心尽力把心中所有的委屈、为难、心疼和抱歉都含在那短促的一瞥里,她不知道范载阳有没有接受到,她只是朦胧记得,仿佛看到他的眼睛在那一瞬间放出光来般的明亮,整个人的脊背瞬间都挺直了。
事实却也确实如此——范载阳几乎蹦跳着走出办公室,万分体贴的轻轻关上了门。他感到心花怒放,一点也没注意到走在他前方的父母已经陷入了可怕的沉默当中,先前那因为儿子挨打而义愤填膺的模样在陈豫心的父母进来之后就消失殆尽了。走了几步,范妈妈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深深地望了儿子一眼,欲言又止,紧接着扭过头,接着朝前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