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宪风尘未洗,眉眼间满是倦容,但看向柳氏的目光却是极明亮有力的,能将愧疚歉意,温情眷爱都送进爱人的心底。柳氏潸然,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丈夫,一手带着帕子,轻轻抚向他的脸。
“你不必来的,你怎么走得开呢?”柳氏颤声,泪中缓缓浮现一丝笑,既是疼惜,又是欣慰,“云儿没事了,很快就可以回的。”
裴宪不能轻易开解,叹声,沉沉道:“我再不来,还配为人吗?这些年,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们母女了!我什么都没有为你做过,还把云儿送到了火坑里……年年,我真是不该啊!真是后悔啊!”
裴宪万般痛切,直要捶胸顿足,被柳氏一把拦住:“裴郎!你如今来了就很好,我什么都不怕了。”
这话颇有些小儿女间的娇怯悱恻之意,让裴宪眼中一顿,继而便倾出浩渺无尽的爱怜来。裴宪无法自持,再一次拥紧了柳氏。
云安看到这里,先前的好奇调皮,已作满腔暖意,铺满心胸,又渐次漫到了脸上。因伤势而苍白的面色,微微透出粉红。
她想,母亲终归是幸福的,即使这般真情流露晚了多年,母亲也不曾再被辜负。情爱,原不止是两心缱绻,还有相伴度日的平淡,始终不渝的信任。这是才是夫妇之道吧。
云安心满意足,抿唇一笑,与后头的素戴递去眼色,是真的准备走了。可,正当此时,白肃从外头进来,不明就里,看见云安便切切唤了一声:
“小娘子啊,你怎么不好好休息呢!”
一下,云安彻底露了行藏,跑也不及,一抬头就撞上了父母四只眼睛。裴宪尚有些发懵,柳氏却很快明白了,既羞愧,且哭笑不得,也不能数落这丫头。
“娘,我刚来!”云安站得笔直,左手托着受伤的右臂,神态无不诚恳,“爹,我听说你忽然来了!”她试图转移话端。
不管女儿是否才来,柳氏总不好说破,左右算了,伸手扶好这小调皮,仍细语关切:“举动轻些,可弄疼了?”
云安一笑摇头,又看向裴宪:“阿爹,我好了,很快就能和你一起回家了,还有娘。”
裴宪却只是愣住,并不因刚才的事,而是云安这副面容,与去岁见时差得太多了,差到他不敢相信,怕错认似的。他的眼圈红了,嗓底因极力压制痛楚发出闷声。刚才与柳氏相对,再悲痛也不至此。
母女都明白裴宪的心情,柳氏轻轻推了推丈夫,云安便适时地又唤了一声:“阿爹。”但其实,云安先前多是称“父亲”,虽是一样的意思,但总不如“阿爹”来得亲昵。
裴宪终于应了,侧身掬泪,还是强为笑颜,连声道:“爹带你回家,爹带你回家!”
这一刻,父母疼爱,其乐融融,减去了冬节萧肃,淡去了人间离索。云安是由衷地,纯粹地,无法言喻地感到开心啊。
……
一整日,柳氏和裴宪都陪着云安。夜晚临睡前,云安照例服下一顿汤药,柳氏在榻前扶持着,裴宪便坐在不远处的杌凳上,关怀注目。一家三口,说不尽的温情和畅。
汤药饮尽,柳氏又为女儿细细地揩去嘴角溢出的药汁,然后扶她躺下,轻轻地拍哄:“好好睡,睡吧。”
云安倒不十分困倦,但想裴宪连日跋涉,不曾稍歇,还是乖顺地点了点头,合上了双眼。柳氏一笑,又与裴宪等了片时,见女儿睡态稳了,便悄声出了房门。
隔廊的小院已备好了暖榻温汤,柳氏便要侍奉裴宪更衣盥漱,却被他拦住,携在身侧坐下。只听他忧切道:
“云儿这副模样,不知何时才能养回来,小小年纪,倘若稍留病根,那便是害了她一辈子啊!”
裴宪已知详情,柳氏也明白他所指,伤情可治,根元难养,似乎只能看天意了。
“许医官说,云儿被下药的时日尚浅,当日受伤呕血,也清除了许多,是不难康复的。只是经此大难,我也无心再为她寻人家,她想怎样便怎样,一辈子不嫁也不要紧。”
天下哪有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儿女成家立业,享受天伦?但柳氏这话却说得坚决,若发誓般,眼里无一丝犹疑。
“年年。”裴宪握紧柳氏的手,细抚她的鬓角,心内揪痛,“你放心,有裴宪在一日,必护你们母女一日。云儿受的苦,我会穷尽余生来弥补她。就算我不在了,还有端儿继承家业,云儿一辈子都不会失去依靠。年年,我向你保证!”
柳氏不可谓不感动,更非不信丈夫的为人。只是裴宪尚不知,自己的三个孩子根本没有接受过她们母女。柳氏从前一直委曲求全,可现在她醒悟了,半辈子,就属此刻活得最明白。
要穷尽余生来弥补女儿的,应该是她。
“裴郎,我知道你的心,也不过是说说我的心里话罢了。”柳氏终究不愿去揭穿,心中无所图,一笑,又略歉然地道:
“你与先汉源侯是故交,如今我做主断了这门婚事,裴郑两家也就不复从前了,你可有什么顾虑?怪不怪我?”
裴宪听过一惊,双目睁圆,急促地道:“我的话你还是不信么?我赶来就是怕你一个人不好应付,怎会怪你呢?此事除非是天家,裴宪或许无能为力,但郑家,我绝不顾惜!”
柳氏不料裴宪这般动气,忙劝道:“是我失言,你先别急!”
裴宪叹声摇头,坦荡又道:“你纵不断,我也是要断的,不仅是断婚事,今后这世交情义也不存在了!两家本就地隔南北,从此更是不必再来往的!”
柳氏不再多说,怕裴宪又添急躁,便安抚着,继续为他更衣,递来热巾擦拭。裴宪平静了些,却仍不放心,便一直重复说,你放心,你放心。柳氏无法,也只好一遍遍回着,我知道,我知道。
初冬长夜,窗棂上结满了清霜,悄悄的,不曾惊动屋里的人。
第62章 蓬山远
旬日之后,云安终于随父母离开了洛阳。
城南因风渡登舟,并无人前来相送,只因有人不敢来,有人不便来。唯是韦妃前日到访小宅,说了一些珍重之语,但也十分平常,彼此皆不伤感。
云安不伤感是因为韦妃的身份。此次祸事受其恩惠,也仰赖韦令义及时出现,但终究不能抵消旧事。便算是稍稍退一小步,也只能是平常相待。而韦妃的淡然,则是因为李珩的心。
李珩说过,明年春天,长安相见。春天,不远了。
行舟驶离,云安就靠在舱房的小窗前,神色微有凝滞。柳氏见状,掂掇着走去,为女儿盖了一层织毯,问:
“自你父亲来,你都是爱说爱笑,现在倒怎么了?”
云安未置可否,却另道:“我有话想问娘,娘听了不要生气。娘当初离开韦家,心里想的是什么?很伤心吗?”
柳氏一笑:“娘不伤心,因为娘有你,不必伤心,也不能伤心。娘只想带好你,盼你无病无灾地长大。”
不必,不能。云安从母亲口中得到这样的答案,竟显得有一丝惶惑,迟疑片刻又问:“娘可曾喜欢过那个人?”
柳氏稍稍移开目光,似是难言,良晌一叹:“娘和你一样,只是,离开的时候心便死了。之后,便更坦荡。”
柳氏说的都是心里话,未必是要以身作则劝云安什么,但女儿这样问,她也是明白的——云安不舍,情意尚存。
然则,柳氏当年的情形与云安大不同,也并不能相与类比。
“云儿,天长地久,会好起来的,娘陪着你。”柳氏不愿深问,或是过多点破,只是笼统地,把所有心意都倾注在这一句话里。
云安点了点头,将脸面埋进母亲的怀里,可心中萦绕的千丝万缕并不曾慢慢冷却。她在洛阳,于雨散云飞的萧瑟处,不动声色地留下了一个寄托——
“你若真想赎罪,那我便给你一个机会。”
那一日郑家天翻地覆,死的死,离的离,云安去了一趟稠桑驿。她以这样的笃然开场,最终又留下一句狠绝的赌咒:
“把他的命当成你的命,他若死了,我会杀了你。”
这件事,柳氏浑无所知,云安亦只愿深埋心底。反正,此一去,蓬山几万重,心事不相关。
……
洛阳北郊,两个驰马的身影飞快穿梭着,马蹄声激荡了冬日寂寥的山野。林间小路的尽头,两峰之间的山谷,二人终于勒马,翻身跃下,眼见是一座清雅绝俗的竹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