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吾原只是个不经事的少年,这时开口,却多了几分老成稳重的意味,不急不缓,亦不牵扯其它:
“小姑姑在房里,我这就遣人请她。你要取什么东西?是亲自去,还是我再遣人去拿?”
“是娘子的东西,奴婢自去取来。”素戴仍简洁地回答,然后立拜一礼,果断往人境院去了。
郑修吾顿步远望,心下掂掇,终究亲自去了郑濡居所。
离开了整整一月,人境院各处都无变化。唯是侍奉的婢仆少了,少到只剩了一个临啸,孑然蹲坐在正屋门前,抱膝,两眼通红。忽见素戴出现,他只以为是梦,仰着面孔,泪水便扑簌簌往下流。
临啸对素戴有情。
素戴眼中漾起一丝怔色,但很快闪过,只道:“我替娘子来取东西,你不要挡路。”
临啸这才缓缓挨着门板爬起来,两手握在腹前,互相用力攀扯,吸了吸鼻子,怯怯问:“你取完就走吗?要回襄阳了吗?”
素戴不答,低了眼帘,转就推门进屋。屋中昏暗,内外窗户都闭着,气味也不好闻,想也多日不曾洒扫通风了。素戴缓步往内室去,尚看得清陈设的位置,她要取的东西在寝塌之侧的衣箱里。
可是,她的手才要触碰衣箱,余光一瞥,竟望见郑梦观就坐在寝塌正中。她吓得猛一捂嘴,原是以为屋里没人的。不过这人好像并未发觉她,就呆坐着,怀里抱着个方匣。
“自从出事,公子但凡在屋里,便总是这样。”临啸跟进来,稍开了半扇窗,站在内外间的隔屏旁,一边抹泪,“公子也是被她们害了,哪有一样是他想的呢?”
素戴望了眼临啸:“他抱的是什么?”
临啸原已止住了泪意,一听又忍不住哽咽:“申王妃留下的,是夫人受伤时的血衣,公子一直这样抱着。白日不言,梦里就哭,边哭边喊夫人的名字,一遍遍问疼不疼。”
素戴的眼睛亦不觉泛酸,可她始终忍住,不知怎样看待如今的二公子。“你不要叫夫人了,他们已经和离,不是夫妻了。”
“那……”临啸似有满腔的话,踏出去一步,又随话音收回来,终究默默低下了头。
素戴不再拖延,熟练地在衣箱中翻找,取出的是云安的整套嫁衣。临来前云安交代她,留在郑家的身外之物都不要了,只要这身柳氏亲自缝制的嫁衣。
离开人境院,临啸一直远远相随。郑濡早在院外等着,一见素戴,咽泪难言。素戴也无话,只是行过一礼,请跟随郑濡的横笛搀扶主子,随她一道出府登车。
“素戴,你保重!素戴,你千万保重!”
车驾驶离,临啸便在后头追着跑,重复呼喊,即使素戴连声道别也没给他。他追过两条街才慢慢停下,然后从怀中取出了一支蝴蝶银钗,看着看着又哭起来。
这支银钗是他在襄阳时买的,并不贵重,式样也简素。但他觉得好看,若戴在素戴发间,就跟她的名字一样:素戴。
他有这份心思,还是受了郑梦观送给云安梅花钗的启发。他知道主人是表白之意,他也想向素戴表白,一从襄阳回来就表白。
然而,只有那一句“保重”了。
第61章 为阿谁
郑濡一路洒泪,到了云安跟前便哭得更凶。云安早是见识过郑濡的哭功,等了一刻还不见止,便只有佯作烦躁:
“真吵得我头疼!你再这样,我就要赶你走了!”
“不要不要!”郑濡仍不能一时收声,却真似吓着了,浑身一颤,“二嫂,你不要赶我走,你也不要走!”
这声二嫂,教云安心中一顿,其实并不算久违,但却有久违的温暖。想来,郑家真正与她推心置腹的人,就是郑濡。
“现在家里都垮了,二哥自不必说,就连大哥大嫂也不说话了。”郑濡被一惊,也安了些神,靠在云安膝前,握着她的手,“他们成婚十五六年了,大哥第一次对大嫂发脾气,很大的脾气!说她心术不正,理家无方,她一句话都不敢回,哭了很久。”
云安听母亲说过当时的情形,那架十二牒的金绣屏风,与黄氏的西厅不相配的屏风,原来预兆着今日的大祸。所以,郑濡所言,云安并不意外。
“那三郎现在如何?云夫人安葬不曾?周燕阁罪不至死吧?”这便是云安唤郑濡前来的目的。
郑濡咬唇切齿,露出并不凶狠的凶狠神色:“你还叫她云夫人?黄氏被他儿子带走了,或许葬了,谁又知道?她儿子也没有再回来。周燕阁的生死更无关紧要了!”
云安无奈笑了:“黄氏也罢,三郎却很可怜,还是找找他吧。不为别的,想想你的长姊。只怕这消息不日就会传到长安去,她在夫家怎么做人呢?她和三郎都是无辜的。”
郑濡并非不讲理,心知云安是体贴郑澜与她一样嫁在异乡,当有同病相怜之感,勉强应了:“他无处可去,许就是去长安投奔阿姊了。我遣人去找便是。”
云安点头,又道:“另外,无论如何,保周燕阁一条性命。她不是也被下了药么?容貌也毁了。”
云安从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只是还记着唯一一次去探望周仁钧的情景。他那时便表现的很消极,话中有话,为侄女道歉求情,为侄女铺排后路,仿佛能预料到什么。
如今回想,周仁钧不过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是已经决定用自己的命来偿还一切。云安很认真地答应了,说不论如何,都会让周燕阁今生有所着落。
“二嫂,你连周燕阁都不追究,对谁都不生气,那你也原谅二哥吧?他真的知错了!你没看到他签放妻书的样子,他舍不得又不得不舍得,只问柳夫人是不是你的意思,然后就签了。”
郑濡只是一心想劝回云安,她回去了,郑家才能好起来。然而郑濡终难体会云安的处境,也不知云安的深思。这一步跨出去了,便没有回头的道理,她是慎重的。
云安避而不答,另起话端:“濡儿,你大了,不用两三年也该出嫁了。修吾也是,至多三五载也会娶妻的。我不能陪着你们了,就把我带来的妆资都留下,你们平分,算是我的贺礼。”
郑濡含泪,究竟不愿应下,想再挽回,却被云安脸上的淡笑挡了回去。她忽然明白了,云安心意已决,不过是唤她来道别的。
“那我就让大哥给我选一户襄阳的人家,我去襄阳找你。”郑濡稚气而又坚决地说道。
云安为郑濡拂去因泪湿而粘在脸颊的发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觉得,嫁来洛阳的匆匆年余,终究是得多于失的。
“照顾好家里,就算他们一时都缓不过来。你是姑姑,也比修吾省事,凡事多作商量。不要怕,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这一番长谈后,云安终究不曾教郑濡改了称呼。
……
此后,辰光清静,除了许延三日一复诊,母女的小宅并无旁人打扰。郑濡去后第三日便传过话来:三郎已经辞官,不知踪迹,但已遣人各处探听去了;而周燕阁终是判了徒刑一年。
云安本以为事情都了了,只待再恢复些便可启程回襄阳。然则一日晨间醒来,素戴却激动地告诉她,家君来了。这家君自然不是指郑楚观,而是云安的继父,裴宪。
“原是白叔遣小奴传信,怕夫人和娘子再受郑家欺凌。只是报信人是上月初旬走的,家君如今就到了,算来还不到四十天!竟不知家君是如何日夜兼程的!”
是啊,洛阳襄阳远隔千里,以行舟的速度最快,风和日丽之时,单趟尚需近二十日。而此冬月天寒,裴宪又身负官务,非是能立即抽身的,竟却这么快就到了。
云安不禁动容,边问着就起身下榻,披了件氅衣,要去拜见父亲。小宅本就三四进院落,出了内院便是前堂,不过二三十步。素戴扶着云安,话还没说完就到了。
然则,似乎来得不是时候——
“年年,裴宪有罪!年年,我真该与你同来的!”
小主仆正要进门,廊下一眼,只望见裴宪将柳氏紧紧抱在怀里,而他口中柔声唤着的,是柳氏的闺字。柳氏嫁给裴宪十多年了,云安还从未见过继父如此温存的样子。
年年,年年,柳氏这个小字本就是婉转动听的。
云安只惊了一瞬,很快知趣地往回退步,可走到一半,好奇心又勾起来,挑眉一笑,又潜回了门前。她就贴在门板上,稍稍歪着头,觑着眼,半遮半掩地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