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八顺着她的话摇了摇头,便即怔住。
“哦?这么说,姜府里还有比她更美的人?”
岚芍她显然坏心得很。
“你且说说,那个人究竟是谁?”
她笑得眯起了眼,连连催促姜八。
姜八颇为顾忌地偷偷瞧我,一双手捂紧了嘴,频频摇头。
她所指的那人,是姜白月。
岚芍许是多少亦已猜到,故才会诱姜八说漏嘴,拿她开心。
姜八不知我与姜家主母的合谋,故以为姜白月仍旧恨我入骨。
换在从前,姜家的确无人敢对我提姜白月,既因为姜白月不允许,也因为我听不得。
姜七她出嫁在即,被从东跨院接回姜家去时,便曾道出过“姜白月”。
那时候她问姜八,父亲为何不亲自来接她,又问若他真抽不开身,姜白月怎么不来。
她那时乍得知夫婿是华府少主,而并非豫亲王,以为我与姜老爷一并害她。在我面前提姜白月,她逞了口舌之快,也伤我如刺钝刀。
彼时我的失态与岚棠的怒火,姜八皆已经见过。眼下岚芍问她的话,答案是姜白月,她自然因顾忌我,终不肯说。
岚芍既开了心,便放过她,未再追问。
那傻姑娘似总算安下心来。
她轻轻拍在胸前,长舒出一口气,鼓着腮的模样又逗得岚芍轻笑。
*
“妾身今日可是听长姊说了……”
岚棠平端着手臂,待群青将便服系起。
我启口,虽已开了话头,却尚不知要从何说起。
“嗯?”
岚棠本应得心不在焉。
我未继续出言,他亦静默片刻。
这片刻后,岚棠似已回神。
“姚夫人?”
他所问的确是岚芍没错。我所言之人,一样是她。
可岚棠从不曾如此叫她,故我困惑不解,迟疑轻唤。
“爷……?”
房中灯烛明亮,可他此时的面色却暗。
群青正俯着身,系岚棠下摆处那枚布扣。她并未抬头去瞧,故似对一室凝重浑然未觉。
岚棠抬手,挡开了他身前的群青。
法则之69
“你且出去。”
群青一愣,仰首,不解看向岚棠。
“教你主子来服侍。”
他将群青挥退,待她关好房门,遂对我招了招手。
我抬步过去,欲将那衣裳系好,可未待我弯腰,便被岚棠托住。
“你身子不方便,不必如此。”
他径自系上扣子,牵着我走去桌旁。
“说给她听罢了,哪能真让你服侍?”
岚棠揉揉我头顶的发,揽我入怀。
他抱着我的手,隐约似有颤抖。我联想起他方才面色不佳,却猜不透个中因由。
许是因为我刚刚提起岚芍?
可我本来要说的话,哪与岚芍有半点关系?
我将岚棠的手轻轻握住,瞧着他如玉透润的修长十指,怔怔发问。
“昔有钜子止楚攻宋,爷与他,谁人更善机巧?”
“莫说墨家之首,便是败给他的鲁国班输,亦远在我之上。”
“爷怎竟妄自菲薄,是想学那谯家少年?”
我闻言轻笑,抬头望住岚棠。
“妾身可却觉得,爷的一双巧手,这世间无人能比得过。”
岚棠定知我是在哄他,却也温柔了眉眼,宠纵看我。
“妾身今日里听说的,便是此事。爷制新式弓箭有功,冬官第赏您一次,面圣时天家又赏了您。”
“她对你所言,只是如此?”
我点点头,试探着回问于他。
“宫中事爷若不愿我听,妾身下次便不去凑那闲趣,可好?”
“无碍。”岚棠摇头,安慰我道,“谯纵云今蒙圣恩,青云直上,你多与谯家人往来也好,只是……”
他说到这,轻蹙起眉。
依岚棠的意思,我同姜八相聚,他未不喜。问题既不在八妹,那便一定在岚芍了。
岚棠不想她常来见我。
“或许,是都尉府的那边……?”
他神色渐趋凝重,我便明白,自己猜得对了。
“你可还记得御前的隋内官?”
“隋内官……”
我念过这三个字,略作迟疑,指向镜旁妆奁。
“便是在窃贼夜闯之后,带红玉镯前来宣旨的公公?”
隋公公不似寻常内官,既得圣宠,又有军功。岚棠此时提及此人,定是与晋北战事有关。
“对,正是那隋内官。”
岚棠点头,轻声一叹。
“圣上欲遣他携旨北上,助文举兄行监军之事。”
隋内官既曾领兵,资历、本领皆有,确是不二人选。可此事,又与不领实职的姚都尉有何干系?
“若隋内官北上监军,会对姚家不利?”
“非也。是徐皇后牵累姚家。”
徐皇后与徐国舅同出一母。二人之母,又是姚都尉的姑姑。
晋北之战,曹文举不过是挂名监军,而真正履职的,将唯有隋内官。
皇上留曹文举于营中,是有意给他受封赏的名由。既有隋内官从旁辅佐,曹文举此番随军,无疑是不劳而获的美差。
既是美差,便总有旁的人惦记。
徐皇后想要自家堂弟坐曹文举的位子。
“徐家已经出了个密谋造反的国舅。姚篁监军,皇上会肯?”
“不但不会,恐怕还……”
岚棠语气愈沉,话里满是担忧。
彼时岚芍以归宁为由,未雨绸缪,躲入岚家。
如今她对未来的最坏设想,似乎正成为现实。
秋夜凄寒,人世肃杀。
*
冯千夙搭在我的脉上。
我看着群青在桌旁自斟自饮,已是第三次将杯倾满。
两盏茶的工夫了……
平日切脉他只消半盏不到,冯千夙今天实在反常。
屋子里静得无声。
冯千夙一动不动,盯着桌沿。
他既未离手,群青也不敢出言,只在旁默默候着。我知他心思早飘到虚空里去,终是等不及他回魂,无奈打断。
“我这脉,真就这么难诊?”
静室里乍有声响,冯千夙指尖一颤,转头看我。
他似乎兴致不高,知我是在挖苦,却并未与我斗嘴。
待撤去脉枕,冯千夙照例开了药方,递与群青便就告辞离去。
瞧着冯千夙的背影,群青困惑问我。
“冯大夫今日,好像话有些少……?”
“他有心事。”
我笃定对她出言。
多事之秋,家国遭难,有心事的又何止他一人?
岚芍因守在佛堂诵经,数日来一刻不离,清减许多。
君心难测。不等到圣旨传下,谁也不知姚家究竟会怎样。
可毕竟岚府上下无数双眼睛,皆紧盯在岚芍身上。岚老爷脸色的任何变化,都左右着阖府对她的态度。
此前岚芍归宁,各房已显尽凉薄。好在那时候尚有主母护她,岚芍不至于过得太难。
可这一次,似乎的确将要到穷途末路。
不仅是岚老爷,便连岚夫人都不再回护岚芍。众人面前,她对岚芍并不若先时那般,刻意疼爱。
上行下效。连府里的丫鬟、杂役们,也苛待起岚芍。
岚棠怕旁的人寻我麻烦,已不许我再看她。我只好偶尔遣群青过去,为她贴补些吃穿用度。
饶是如此,昨夜里岚芍仍是病了。
听说她一夜高烧,直到今晨方才退热。岚老爷倒是照常去了府衙公办,连岚棠都提醒我,莫叫群青今日再去佛堂。
我想起上一次姜八来时,岚芍仍还笑闹着与她凑趣。也正是在那一日,岚棠并未再唤她“长姊”,而是唤“姚夫人”。
皇后替姚篁谋监军一职之前,岚棠尚不曾对岚芍如此冷淡。可那时候,都尉府还仅是前路未卜。
今时,岚棠冷淡。这是否意味着,有些事已成定局?
岚芍躲在这里,虽可避千般活罪,却唯独避不了死……
*
殿前军来传旨的时候,我并不在那处。
等到我听闻了风声,匆匆赶到堂屋,岚芍正扯着大夫人的裙角,跪泣求救。
一屋子女人们,吓得缩在屋角。便是连冯嬷嬷亦未上前,在大夫人身后半步处,神色为难。
大夫人拄着紫金杖的手,隐隐颤抖。
还没到散班的时候,这府里无一个能主事的男人。岚老爷与岚棠皆未归家,我不知大夫人会怎么做,她是否肯救岚芍。
“人既在此,诸位便知,我尚书府断不会将她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