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她替我所披衣物,复又被她拾起。
“爷……?”
她指着那外氅,向岚棠犹豫发问,未上前替我披衣。
岚棠将我扶住,揽于怀抱之内,遂朝她稍稍摆手。
群青福了福身,提外氅先行退下。石硝亦甚识趣,未待岚棠吩咐,便留下灯笼离开。
“我既归府,又怎差这咫尺之距?”
岚棠搀着我走向卧房,脚下步子刻意放得极缓。
“你尚怀着孩子,莫如此冒失奔走。”
止步,我将脸埋在岚棠襟前。
嗅到他身上那熟悉的椿木香气,我不禁眼眶微热,摇头答他。
“便是哪怕半刻,妾身都再等不得。日日来思君盼君,诚如要妾身性命。”
以指勾挑住我的下巴,岚棠抬起我的脸来。
他垂首,凉唇吮去热泪,继而叹息。
“牵念之情,我亦如是。”
风起,岚棠不再耽搁,扶我入房。
待替他梳洗完毕,为他斟上热茶,我瞧他举杯疾饮,不由心疼。
“宫中的事,妾身隐约听群青提及。既是急召爷前去,想必今日十分操劳?”
“炼丹房里,不及崇华正殿之上。开炉验炭,哪如临朝议政耗神?”
岚棠今日,原来是去验炭……
当今圣上崇道,世人皆知。可旁人只道丹炉真火不灭,又怎知炉中玄机?
“怪不得天家催促得紧。”
我提住茶壶,替他将杯续满,而后再问。
“如此说来,烧制白炭之事,均隐于炼丹房中?”
“那炭石近日将成,势必开炉校验,故此须我前去。”
昔年既阅丹经,我自知晓,炼炭最差不得分毫火候。何时散烟,何时撤炉,错过一瞬,便毁得尽数心血。
“说不耗神,可却耗工夫不是?开炉验炭,爷怕是忙得滴水未沾。”
我指指他手里再度空掉的杯盏,又指指他的喉咙。
“爷本就连日不食不寐,而今又为白炭操劳,妾身担忧得紧。”
我再提茶壶,续杯时却被岚棠抬手挡住。
“宫中急召,是群青诉与你的?”
我点点头,不解他此问用意。
“不食不寐,亦是她诉与你的?”
隐约,我似明白了岚棠话外之音。
可不及我开口,他便再问。
“她还诉与你‘殿前失仪’……”
岚棠收手,指尖轻描上薄透的青瓷杯沿,垂首,凝神。
“我东跨院,倒是养出来此等刁奴。”
他这会儿饮了茶水,嗓子既清且润。分明已不似原本喑哑,可只消他稍稍沉声,我便知他不悦。
“爷多心了。”放下茶壶,我轻覆上岚棠的手,温声笑道,“群青她呀,分明是见您晚归,劝慰我毋须担忧。”
“如此,爷倒要责怪你不肯听劝?”
“是。”
我点点头,干脆扯住岚棠衣袖,偎进他怀里娇嗔。
“都是妾身的错,爷便狠狠责罚好了。”
“罚你?”
岚棠被我气笑,却无半点动作,仅是将手臂环得愈紧。
耳边气息热烫。
话语满是纵容。
“爷舍不得。”
*
近日因开丹炉,岚棠频频入宫,早出晚归。
而今白炭既成,哪怕晋城三山皆空,朝廷亦可锻造精良兵刃,以供平叛之战。
更何况,彼时晋城传出“山空”急报,实乃豫亲王欲夺白炭之计。
晋城弘山之煤,素以锻造兵器。济、临二山若空,开弘山为民取炭,将撼动兵库安危。天家为守根本,必炼制远胜煤石的上古白炭。
如此,豫亲王便会趁机抢夺制炭之方。
若得此方,叛军将如虎添翼。豫亲王兼有煤山、白炭,又何惧国之兵库?
只是远在他无诏入京,私会国舅之前,便被天家觉察了不臣之心。因而曹文举才会改任通判,入晋城彻查豫亲王的勾当。
豫亲王谎报三山之讯、私吞煤石,诸般罪证已握在曹文举的手中,天家只待中秋时封锁宫城,瓮中捉鳖。
怎料王府刺客先入东跨院中行窃,失手后豫亲王耐心耗尽,早早逃回晋城。十六州至此一夕兵变,天下战起。
这其中,倒是有一件事,远超我的意料。
据岚棠所言,曹文举之所以自请入晋,冒生死之险暗查罪证,是因红觞。
红觞随豫亲王离开江州,虽无名分,却地位远高媵妾。
曹文举竟是时至今日,仍对红觞存情。故他以御史台通判之身,奏豫亲王的本,公报私仇。
若不是红觞今在叛军营中,曹文举又岂会那般尽力,速获豫亲王的罪证?
昔日只道是曹文举以妾换马,“倜傥风流”,可对叛乱事知悉越多,我却又好似越不懂他,渐觉陌生起来。
而红觞……恰应了母亲从前叮嘱,“烟花地出来的,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那宅门外的红觞,才是我唯一的死对头。这一次事关白炭,我险些被她弄死,下一次如若相见,我怎留得她全尸?
“如此,你便想借天家之手?”
入夜,岚棠听过我所言之计,沉吟,而后轻抚我披散的发。
将头贴在他胸口,我数着他的心跳,情绪便平静了许多。
“既是借天家报我之仇,也能保姜家阖府。若要再冠冕堂皇,便就说为国为民可好?”
抬眸,我瞧着岚棠的面庞,轻快笑出。
他眉眼间平和温润,手上动作愈轻,亦对我弯唇一笑。
“可惜天家算在了你前面。”
岚棠卖个关子,话落闭口不言。
我几番催促,他才招我附耳,低声故作神秘。
“庞滔夫妇此时已随军北行,前去见曹文举。到时候曹文举领旨监军,又何愁不能以他二人诱敌?”
该盘算的,竟的确已被皇上抢先。
我本打算劝服岚棠,央他上奏请命,将庞滔与姜二物尽其用。毕竟他们与红觞尚有来往,便是有通敌的门路,可借此触及北地,顺藤摸瓜。
没想到,这一计已然落实,倒轮不到我费心思。
冯千夙彼时挖苦我,说“精忠报国”、“鞠躬尽瘁”。如今倒的确被他说中,“食君俸禄者千余人”,平叛事果然“自有朝臣谋划”。
若以姜二揪出逆贼,于公,可助取胜叛军之战;于私,可摘清姜家谋反之嫌。
至于红觞与我之间的诸般恩怨,也能以她落败收尾,就此了结。
这一计,多方皆从中得利。只可惜眼下此计既成,倒无我插手之处了。
心思一转,我蓦地记起另一事来。
“牢中细作,可有被擒获?”
岚棠抚着我顶发的手一顿。
“细作?”
他不解,我却因而得意,浅浅一笑。
“红觞能猜出姜四死于我手,是因知晓了行事者为齐獒。至于她何以知晓……”
“是豫亲王在牢中埋了眼线?”
岚棠话中微诧,却也透着恍然。
我点点头,如实作答。
“齐獒杀姜四之事,被传回了十六州。”
除了庞滔夫妇,可通至敌营的线索又再多了一条。
那细作要怎么利用,便是天家的事情。我不关心,亦不能再多插手,教冯千夙有更多取笑我的谈资。
如今他过府替我问诊,较之从前,已然容易许多。只因医理讲求望闻问切,过去我以纱覆面,属实要少去“望”之一途。
岚棠自从我获救归来,便不再执着于我是否显露面容。
冯千夙既能以“望”看诊,乐得轻松,连平日交谈都和气了不少。
倒是他仍旧不准岚棠动我,一如从前他唬骗岚棠那般,非说孕事里行房凶险,说难保住这一胎。
若在原来,岚棠倒未再信他。
可经我被掳一事,莫说岚棠,便是石硝、黛眉都视我作易碎琉璃,不敢教磕碰半点。
扯住他衣带一端,我死死盯住岚棠。
岚棠攥紧了带子的另一端,背倚床栏,不肯退让半分。
“爷——”
我压下胸中忿忿之意,强撑着娇声唤他。
对面人倒丝毫不为所动。
我如今在他心中,竟比不及冯千夙。他听那歹人的话,可真真听得乖巧!
“冯千夙上一次不让爷您碰我,是为如何?他想要拆散爷您和我罢了,又哪里是为胎儿考量!”
我所言不虚,岚棠无从反驳。可他仍纹丝不动,半晌才开了口。
“先时他从中作梗,虽欲薄你我情分,却终替你解开心结,令你道出同姜白月的宿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