蛐蛐儿的话里面,有太多不够详尽、亦不合情理的可疑地方。只是此时此刻,我不欲去深究。唯独知晓了我仍在岚府之内,于我而言,便是足矣。
至于两天以来,被我错过的重重谜团,既然我仍有命在,便一一解得开来。
姜八仍坐在床尾,一整个心神未定的模样。
这姑娘虽然年岁是小了点,可好歹仅差姜七数月。她二人待人接物全然不同,说到底是因为天性罢了。
姜七素来便主意颇正,脾气性子也是没人拘得住的。她与姜八虽皆未行笄礼,可也距离定亲不远。姜八却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够堪堪独当一面。
蛐蛐儿既已大致对我讲了情势,我便没必要再逼她将话言尽。姜八不足指望,可我因已在岚夫人的佛堂,不得不早做打算。欲探事实全貌,我只有寄希望于群青。
“刚刚你也听八姑娘提了群青。蛐蛐儿,到外面把她找来。安安静静,莫惊动了他人。”
蛐蛐儿领了我的吩咐,推门将出,姜八却赶忙向我出言。
“姐夫之前说过,五姐姐你若醒来,便第一个通知他。”
蛐蛐儿毕竟跟在了母亲这房,规矩守得严谨,又深谙我的脾性。她小心翼翼地缩了缩头,欲替姜八遮掩错处。
“姨娘,岚公子他……”
“方才我还以为自己听岔了呢,再不然也该是八妹妹太过慌张,所以说错了话。这是哪里,我又是谁,八妹妹你可知道?爷他怎是你一声‘姐夫’,叫得了的?“
若放在姜府的后宅里面,这句话半点不重。只不过若单对姜八说起,便是严厉了些。但毕竟我是岚家的妾,言行有半点差池都理当被狠狠地罚。我承受不来那样的可怕后果,就只好对姜八狠下心肠。
姜八显然未料到我会如此出言。她愣了一下,不知所措地望向蛐蛐儿。蛐蛐儿却只是低着头,再不敢帮她遮掩。
眼圈儿一红,姜八讷讷开口,话里已带了少许哭腔。
“五姐姐你别气,是姐夫……是岚二少让我这么叫的。他还说在他面前不必拘束,还让蛐蛐儿唤他作‘姑爷’呢……”
话到最后,姜八随着尾音瞟去了蛐蛐儿那里。蛐蛐儿脸色一白,连忙摆着手道:“奴婢的小祖宗啊,您可饶了我吧。岚公子虽已有话在先,奴婢哪里敢那么叫呀?”
岚棠竟准许姜八喊他“姐夫”?
先时在燕羊脂的面前,他问过我的那句,要不要嫁给他,竟仍旧算得了数……
这一次他的冲动之举,牵扯甚广。岚家、姜家的后院里面,皆因他而掀了不小的波澜。
我仔细再想,终能够隐隐觉出,此番过府之人乃是姜八,事情便绝不止探望长姊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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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司的监门官之中,有一个是刑部尚书的子侄。虽然宗族谱系上是远了点,但巧就巧在,尚书他年轻时曾在刑部的司门司,做过好一阵子的员外郎。”
到底是正房那里调|教出来的丫鬟,群青被蛐蛐儿匆忙里暗暗叫来,见了我第一面,便深知我最迫切想听闻的事情。
转过头看了一眼姜八,我忍不住弯唇笑起。这丫头仍是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完全不晓得群青话里已藏了揶揄她的意味。
“皇城司,倒是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地方呀。”
满意于群青所言,我对着她点了点头。
“既仪表堂堂,又还前途无量……二姨娘她可真是费心了呢。”
“五尺九寸一分六厘!进得了皇城司的,除了相貌不可负天家威严,还得身量够这个数目才行!”
蛐蛐儿的脑子倒是比姜八转得快些,说话间便明白了我和群青的意思。
“既然是刑部尚书的得意子侄,这监门官将来无论是晋升皇城司里的亲随,还是调去刑部下辖的司门司当差,都是既贵气又安稳的官职。岚二姨娘她真的是八小姐的贵人啊!”
法则之38
“这一次八小姐会过来,表面上说是我们主子想您得紧,实则因那监门官与谯尚书沾亲带故,定亲的事仅二姨娘一人说了不算,到底需劳烦大夫人出面。大夫人见过了八小姐,觉得称心,故才答应帮忙。八小姐这边暂且假作不知便是,您回去姜府以后,还望莫要声张。”
“群青说得极是。八妹妹,你可懂得这其中的利害?内院里姐妹众多,盼着高嫁的可不止你一人。如今岚夫人瞒了母亲,把你叫来,若你回去以后,此事不慎被母亲知晓,只怕有再多的如意郎君,都分不给你半个。”
姜八知道了谯郎的事,尚还稚嫩的面颊羞得通红,显然已自乱了阵脚。她今时年岁尚小,而那谯家少年,也不过刚被岚夫人纳入考量。群青劝说她按兵不动,确是一步好棋,我便就顺了群青之意,剖析情势,催姜八镇静下来。
“八小姐是当事的人,若非主子在此,奴婢是不敢将此事诉与小姐您听的。您待会儿再见到大夫人与二姨娘,依旧如常便可……”
群青见姜八用力点头,却因神情局促而愈发可疑的样子,无奈地皱了下眉,苦着脸转头看我。
我忍着不笑,抬手指指姜八,方对一旁候着的蛐蛐儿道:“她这妮子,我可就交给你了。将来八小姐做不做得那官家奶奶,端看你从现在起,如何保着她了。”
六姨娘那房的事情,我们二十房的本不该管。母亲若知道我给蛐蛐儿安排了这种活计,准得要戳着我的脑门,骂我被猪油蒙住了心。
只是时势如此,偏是我如今的主母要为她这桩亲事作保,而就算姜府余下的小姐们嫁得再好,都也许超不过这姜八。于情、于理,我都甘愿去扶她一把。就算这一次赌得有些冒险,我也没资格在开局后才说抽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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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是听蛐蛐儿说了,你醒过来的第一句话,便是说你不要离开我。”
“妾身不过是睡糊涂了。恶梦醒了,妾身自然也就想明白了。妾身要去冯家。”
若不是我此刻与岚棠双双跪地,面朝着岚家的祖宗牌位,他定然早已暴跳而起,冲过来向我喊叫。
“冯千夙他有什么好?他以春暖阁一事相胁,我的确为难得紧,但你全无过错,你不必为我考量!无须担心,我已求了冯嬷嬷前去劝他。她至少是他叔母,他又最敬重已过世的叔父。此事冯嬷嬷肯出面,你我便不再受冯千夙掣肘。”
“冯嬷嬷?”
燕羊脂的姑母,原来是冯嬷嬷。岚府的内总管果然并非常人,竟是江州巨贾燕氏之女。我早应该想到的,冯千夙与冯嬷嬷同姓,而冯嬷嬷视岚棠又如己出。岚棠如若请托他人,必定是求援于冯嬷嬷才对。
只不过……
冯嬷嬷的夫君,是冯太医的亲弟?相传冯二爷曾亦在太医院中供职,随王伴驾,却因救治储君不力,令其落得残疾。而后先帝改诏,立二皇子为太子。再后来先帝驾崩,太子继位,大皇子次日自缢于寝殿梁上。新帝为表手足情深,本欲以冯家满门为其兄长殉葬,冯老爷连夜进宫面圣,方以冯二爷一人性命,换得冯家的阖府安宁。
稗官野史的记述罢了,在姜家后院里初读之时,我曾是全然不信的。此番文字里最讳莫如深,也最令人生疑的地方,便是冯老爷与当今天子的夜谈。
书里的遣词造句,轻描淡写得很。可是若再详细分毫,此事便也不会流传下来了。
到底是二皇子伙同冯家谋害长兄,而后欲鸟尽弓藏;还是先帝本就属意次子,冯家只不过是依照皇命行事?
正是事实真相的扑朔迷离,才令刀笔吏亦避而不谈。至于最敬重冯二爷,却出走异乡,立誓不医朝臣的冯千夙,还有曾经与夫君恩爱逾恒,却离开冯家,躲进岚府为仆的冯嬷嬷……这二人想必都曾与冯二爷的死亡真相最为接近。原本曾直面真相的人们,时至今日,却早已闭口不提。
“岚棠……”我大抵懂得了燕羊脂来做掮客那天,岚棠红莲业火般可怖的笑容缘何而来,“你怎么……怎么能够忍心?她待你,从来就如同亲生的孩子一样。”
大病初愈,又闻悉这般事实,我实在没有力气去痛声谴责岚棠。只是眼里的泪,却随了句句低语,静默着汇于睫间,划过面颊。
听群青说,冯嬷嬷原是有一个遗腹子的。是个男孩,五官四肢皆极完好,眉眼间又像极了她的亡夫。只可惜那孩子自生下来,便是个死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