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道隔了锦被,只隐隐约约传来,我却因了这节奏缓慢的安抚,心绪渐渐平复,哭声亦从最初时的哀恸,转为断续的清浅抽噎。
岚棠拎过袖角,替我沾了沾颊上的泪,复将一瞬轻吻落在我的额头。
“呵,上一次你这样哭,还是初入府的那一夜呢……”
我记得的。
那一次,也是因为岚棠。
本该无所顾忌,逞性恣意,可他却竟开口,问我疼与不疼。
若非如此,我本来故作悦然的伪装便不会破裂。
那时的我像个孩子般涕泗横流,纵情任性地朝着他哭。而今想想,恐怕就在那时,我心中便已对他信任依赖了吧?
这一次哭,依旧是因岚棠。
若不是他早已看透我不愿生养,却仍催逼着我开了口遍遍央求,我本来已近脆弱的坚持便也不会溃散。
还有如那日一般,落在额上的吻。我亦不能忘怀。
母亲说男人若是吻在了那儿,便没有太多情|欲。
如同彼时,岚棠方才复又吻了那里,轻轻柔柔,如蝶翼扇起的半缕清风,转瞬拂过。
岚棠他,竟忍了欢喜欲念,刻意迁就于我。
我于心不忍,抬了泪眼看他,他却堪堪错开了我的目光,犹犹豫豫,浅声问道:“与其做我的妾,你真的更愿意嫁给冯千夙做妻子么?”
他竟这般问我。
原来他忌惮的,是我也许会偏颇于冯千夙?方才的好一番放浪狷狂,从我口中讨要的“生养”之诺,是为了确定我不会因冯千夙而弃他?
我自被中抽出手来,捧起岚棠的脸。
“爷说什么傻话?妾身才不愿意。”
愿意?
更或者说,我从来没有想过与人为妻。
从小到大,母亲教给我千万种从正妻手里面抢夺男人的方法,却从来不曾教过我要如何做一个妻。
若论做妾,之于我轻而易举。
可论如何做妻?我不知道。
如何以妻子的身份对待丈夫,对待他成群的妾室,对待嫡庶各异的孩子们,对待阖府的大小事宜,甚至是对待整个家族宗室……光是想想,我便无所适从。
这身份实在艰难。
所以,我便干脆依顺岚棠,断然地回答他说,我不愿意。
生而为妾的我,自甘下贱的我,不愿意做妻子。
法则之36
“那……”岚棠安心地笑,情绪稍有缓和,却又陡然向我发问,“如果,是我的妻呢?你可愿意与我为妻?”
我刹那间僵住了身子,全不曾料想他会有此一问。双手仍轻托于岚棠的面颊之上,我虽然挣扎着启了唇,却久久难以成言。
岚棠等不得这么久。
他已然面带焦急,拉下了我的手,紧紧攥握住我的双腕。
“那孩子呢?方才说肯为我生养的话,可仍当真?”
并不是冯千夙说要给的,岚棠亦都给我,我才觉得开心。
岚棠与冯千夙不同,他有他的君臣庙堂,有他的族系声望,也有他遵循并容身于之的礼义伦常。
冯千夙无所顾忌,才会扬言要许我最好。可岚棠却不一样,他是岚府公子、是冬官第的侍郎。他有他层层叠叠的尘俗束缚,又怎做得到与冯千夙一般程度?
又则于我而言,岚棠反倒有冯千夙不及之处。
我爱岚棠。冯千夙并非岚棠,便纵是如何,亦不会将我打动。
我从不求子嗣恩泽,不求正室身份,若对象恰为岚棠,便只要他肯将一字许我,纵是有万千苦厄,我皆甘愿亲尝。
我想要的,不过是“爱”。
只是这柔肠百转,情丝千回,怎可能只言片语便对岚棠道明?
我再度轻抚了他的面颊,半嗔半哄地朝他笑道:“爷真是的,怎么又说傻话。妾身连孩子都已答应了要为爷生,又怎会不愿意做爷的妻呢?”
岚棠似总算舒下了气,便由着我尽心哄他,又开了口再要求道:“那你……唤我‘相公’。”
“相公……”
主动前凑,我将这甜到腻人的余音,轻落在他的唇上。
*
“好群青,你怎么都不看我?”
轻支着头坐在桌旁,我懒懒拨弄了桌旗上的璎珞,朝收拣着碗筷的群青哧哧一笑。
那夜岚棠唤她来替我盥洗,这妮子可倒好,推门见了厅堂里的狼藉,竟涨红着脸,一扭身逃了出去。
好在她没瞧见我似从那物里捞出来的模样,不然准得去央她原来的主子岚芍,再不肯留在这服侍我了。
到后来,还是黛眉这嫁作人妇的,兀自镇定地将我拾掇干净,又再洒扫了卧房内外。
深夜里将人捉过来临时补缺,又是面对这不堪入目的景象,我心中颇过意不去。黛眉她好在半句怨言也无,只是在添水时托起我已然红肿的膝,细细揉了,低叹着岚棠行事没个分寸。
“少爷他原未打算做到这般程度,是我不好……”话到这里,连我都禁不住热了脸颊,“再则虽非有意将屋子弄乱,却到底牵累了你,要去清理残局。今晚上我与少爷到书房处暂歇,卧房那里待明日再收拾也不迟。”
黛眉轻点了头,将我缠结在一处的发尾洇湿、梳顺,才出声道:“姨娘没有不好。群青她也只是未经人事,姑娘家一时放不开面子罢了,并不会从此便轻看了姨娘。”
“若她轻看于我,也是应当。你且说说,岚府代代儒臣,诗书传家,从来便没有我这般的女子进过门吧?”
“姨娘如何,奴婢朝夕以对,辨得清明。少爷他行事时会失分寸,也不过是爱惨了您罢了。高门大户里鲜有此种深情,群青她又未经事,自不懂个中真意。待她懂了便会像奴婢一般,唯独挂心姨娘这太单薄的身子。”
关于群青,黛眉的话实则在理。替群青去了岚芍那里的胭脂,都成了姚都尉的二姨娘,群青自己却至今未得许配人家。
这姑娘年岁比我稍长,眼下恰恰是最该被指出去的时候。若真将她如此困在跨院,日子久了,难免蹉跎这清灵秀丽的妙人。
“群青,你倒是看看主子我呀?”见她只充耳未闻地专心撤桌,对我不予理会,我再唤了她抬头看我,略略委屈言道,“难不成我最近的颜色减了,在你心里,再不是从前的脱俗模样?”
话说到此,群青她好歹动作一滞,算得上稍有反应,我急急再加了劲,补上一句:“纵使冯千夙医遍天下,昨日却也才刚刚夸赞过……”
未及话落,我凝了眉望向门外,轻咬住唇,却再无心思出言。
“主子您仍旧貌美,莫做这戕害己身的事儿。”
群青将恰握在手里面的调羹,垫到我的唇上,见我不再自伤,方妥协般轻叹一声,开了口劝慰于我。
“燕公子今日上门,又不一定是因为冯大夫的事情,主子您放宽心,不必太过忧虑。”
“我自进府以来,何时曾见过燕羊脂登门做客?他不知与那冯千夙究竟有何瓜葛,昨儿冯千夙才闹一场,他燕羊脂便今夜突兀前来。说是找少爷仅有公事相商,可燕羊脂一个赚女人银子的,和工部里的侍郎能有什么公事可谈?”
晚饭后石硝便禀了岚棠,说燕羊脂已经在书房等候。燕羊脂不请自来,其中必有蹊跷。我却碍于身份,不便亲探究竟,故只好留在卧房,惴惴揣摩。
好在这会儿群青竟理会了我,我连忙将黛眉的意思委婉述道:“令我放心不下的,又何止他与冯大夫呢?你因为昨夜的事儿,同我生分了这么多,我倒是也彻悟了,再不该紧抓着你才对。你且说说,都给自己想过了哪些出路?”
群青一怔,眼底似杂陈了诸多心绪,半晌答不出一个字来。
“主子……您说的是什么话?奴婢可是只等着有朝一日,您进了主屋以后,将奴婢再搁去那大丫鬟的位置上啊……”
讲到这里,群青竟微微红了眼圈。
“说出来主子可能不信,但奴婢好歹也是个心高气傲之人。无论是服侍在大夫人那,还是过去的大小姐、现在的姚夫人那,奴婢从来便只做得正房嫡出的头等丫鬟。言行诸事,奴婢都极尽细致地苛求自己,为的就仅是将来某日,能成为冯嬷嬷那样出色的总管。主子既知胭脂她劣于奴婢,便也合该猜及姚夫人将我换来您这的些许用意。姚夫人视您甚高,又知您不懂应对,才留了奴婢给您,以备来日之需。奴婢瞧不上府里面任何男丁,又决不会撒手这势力荣华,主子若偏要将奴婢许给哪家,便至少须比胭脂那都尉姨娘的位置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