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我最后跪于林中,实则无人料及,那么本可预料的事情,又是否有谁在推演?
依着曹文举的性子,虽然在所难免会朝岚棠讨我,但他那番太过急切的模样,我却无法视而不见。
跪在这林中忍饥挨冻,我自认罚,可早在事情落定之前,过于应当的环节里处处透出不同寻常,我则不能就此放过。
宅子里若想留得性命,最要不得,便是得过且过。哪怕放走最细微的异常,便是差池,便会酿祸。
逐字回忆着曹文举的每一句话,我停在最初之处,心猛然一颤,滞了呼吸。
红觞!
‘爷我可听红觞说了,生了姜姨娘的那位,当年也是江州城里轰动过一时的妙人……’
红觞,在说谎。
当年母亲跟了姜家老爷,赎身的银子不过十两而已。姜老爷打着的只是买个丫鬟的幌子,母亲那时,身为牌子都挂不得的贱娼,也的确比个花船里的粗使丫鬟不如。
直到母亲被抬作了姨娘,昔日鸨母才捶胸顿足悔不当初。既是看走了眼,又哪里光彩得起来?
这事情,在江州城内可并非值得大肆传扬的佳话。暗地里,艳羡妒忌或是自怜唏嘘的船娘,兼而有之,可若说轰动过天子脚下这整个江州,却是半点都不曾。
再者,进来姜府之前,母亲恨不得尽数姿色遮掩个严实。本来,便是无人曾正眼瞧过母亲她分毫。“妙人”二字,竟说得那般笃定,红觞她居心几何,再不需我猜测推敲。
红觞,曹文举所言,一个在花船上讨生活的女人……呵,不知道,是哪一家鸨母教养出的婊|子。
“明眼人哪个瞧不出来,她红觞一门心思,就只朝你身上扑?”
曹文举最后道出的话,于耳边低低荡过……不得不承认呢,红觞这门心思,怕是深到了可怖的境地。
她虽触不及岚府内院,却能拿曹文举来借刀杀人。她的谎言,她的算计,不过轻轻巧巧,几不可察,却已然足够将我至于死地。
目前我唯独不知的,便是她此番出手,究竟打算做到何种地步?她单单欲令我为曹文举所玩弄,或者更进一步,为岚棠所厌弃?
岚棠身上的古怪,不是无法察觉。若今日我被相让于曹文举,恐怕从此便再入不得岚府的门。
红觞想见到的,可是如此?她对岚棠,究竟已洞悉至哪种境地?
不敢再想下去。
我依稀记起母亲曾经所言,妾不如妓。
“……那宅门外的婊|子,才是咱们唯一的死对头……烟花地出来的,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五姑娘你千万记住,说防着那群婊|子,绝对是痴心妄想……”
怎么办呢?
而今已为人妾的我,应该怎么办呢?
恰是如今,恰好是我,竟陷进了母亲曾经所言,最艰难的境地。有一个手段还不错的妓|女,她喜欢着我的岚棠。
“……若真杠上了,只有比她们还不要脸,男人才可能多瞧你一眼……”
似乎最后,母亲是这样对我说的。
不要脸。那就是要多下贱,有多下贱。
彼时我心中所想的是,对付母亲口中夙敌,还好,我再下贱的招数,都使得出来。
是啊……
此刻我竟在觉得庆幸……
还好,这船娘名为红觞不是?岚棠爱着的,是妩儿。虽不是我,可好在亦不是她红觞!
妩儿。
一日之晨,我尚且在嫉恨着的女子,到了月挂中天,我竟然已对她感激。
指尖轻触上面颊……
我与红觞,同样是对岚棠爱而不得之人。虽说可笑,虽说可悲,但至少同她相比,我尚且有能够决胜般的东西。
只要放下尊严,只要抛开自我……
我深信,指尖下这张脸,定然是有哪里,似了岚棠心中那个妩儿……
身后,脚步声终是愈近。
夜已深得若此,才记起了我么?
岚棠不发一言,只是停住步子,于我身侧站定。肩上忽重,带着体温的羽氅隔了寒风,却也遮了月色,自头顶倏忽落下,覆住全身。
不胜衣,可就是这般?
脊背上似承了千斤重,我再难以勉强着长跪不动。笼罩周身的温暖黑暗,犹如自地底伸出的手,将我拖得无力挣扎,将我硬生生拖入深渊……
顺着羽氅落下的力,我侧跌在地,阖了双眼。
*
“哎呀,姜姨娘你可算是醒了!”
微抬起手臂,想要支起身子,却不小心惊了伏在床畔打着盹的群青。她揉了眼睛,连忙端过一旁温在瓷罐中的汤药。还未等把碗凑到我身前,这姑娘却先红了眼眶,扑簌的泪,险险欲跌落至碗中。
“奴婢、奴婢从来也没见过像这么罚人的……”她似有不忍般低声叹出一句,又急忙收了哭腔劝我,“姨娘你,快趁热喝了吧?这可是大夫人赏下来的。难得驱寒温补的好药材,入口却又半点也不苦的。”
我不语,只是顺着她的软声相劝,垂首喝起药来。
小半碗的汤药的确入喉回甘,温温热热只几勺便已见底。放下碗去,群青递来帕子,替我压过被角,才轻叹又道,“昨儿晚上的事,唉,算得上是惊动了阖府了。姨娘你刚被少爷抱回来时,身上烫得都吓人。大半夜的,少爷他一路嚷出了院子,这府里又有谁敢怠慢?下人们掌灯烧水,起灶煎药,一个个的都没少折腾……”
她轻摇了头,瞧着我的目光,多了些怜悯与不忍:“早先姨娘你蜷在床上时,人事不省,偶尔才喊出话来,可也只是一遍遍地说疼。少爷他也能狠得下心,不准去请大夫来治……唉,又是何苦呢?”
接过我递还她的帕子,群青沉沉叹了声气:“姨娘你自己定是记不得了。少爷他虽然说死不肯请大夫来,可听着你一直喊疼,又怎就放心得下?还不是就那么坐在床边,一瞬不瞬地守着你,不肯离开?那股子担心的劲儿,奴婢候在一旁,瞧得不能再真切了。”
我听了这话,仍是静默不语,群青便再度红起眼眶,声音里也一下子盈了哭腔:“姨娘你尚且怨着少爷,奴婢懂的,少爷他也是懂的……少爷罚你罚得是狠了些,可他那么记挂着你,也是半点不假……昨儿晚上少爷见姨娘你烧得糊涂,担心得可不得了,问过了好多遍,到底疼在哪里。后来姨娘你好不容易答出声来,却是攥紧了胸口处,竟说是……心疼……”
群青哭得可怜,抱紧了我的身子,侧过脸去。我伸了手轻拍着她的背,也不知,这番究竟是谁在劝慰着谁。
“姨娘那个样子,莫说奴婢心有不忍,便是少爷也禁不住落了泪的……之前那么坚决的一个人,随后却立刻肯开了口,命人去请大夫。虽说仍是不准进来屋里,可起码少爷他改了主意,便是知道疼惜姨娘,知道悔过了啊……求姨娘你莫要再怪少爷,少爷他惹得姨娘难过,心里也是不好受的……”
群青所讲之事,我多半都是再清楚不过的。就连她为何一门心地规劝于我,我都明镜一般,不能再懂。
昨晚我虽高烧不止,却起初尚未烧得糊涂。彼时在林子里昏死过去,也并非真的不省人事。
岚棠狠得下心那样罚我,我便定要教他自己悔过。若非假借病中胡言,对他说出“心疼”二字,我又要如何,才勾得起他满心的愧疚?
至于我真的难再撑住清明,却是在他终于松口,肯去为我请了大夫之后。
“群青,我不怨他,我只是怨我自己罢了……”
惆怅轻喃,我一时之间,竟对群青道了心底真话。
岚棠所做一切,我本就不够资格去怨恨。都是我自己早早丢了一颗真心,到头来才会自取其辱而已。
落得下场凄凉,皆不过是自找,哪怨得了旁人?就连如今,我也只不过是仗着自己同那什么“妩儿”有几分相似,硬是逼着岚棠对我心软罢了。
倒是群青听了我的真话,偏生不信,只同岚棠一般,去信我那句委屈隐忍般的“心疼”。
“姨娘莫要瞒我,昨晚上姨娘那句‘心疼’,才是真心实意的不是?少爷他那样对你,定是已伤透了你的心。姨娘不必把苦憋在心里,有什么难过的,大可对奴婢讲。讲出来了,心里才会好受,才会容易原谅少爷,对……么……?”
最后一句,这姑娘甚至问得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