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经常处于自我否定之中,但这不代表我可以接受随便被别人否定。他的这种说法,令我不由得有些恼火。
“我为什么非得要别人的认可呢?”
“这就是社会呀!你真的太年轻,太年轻,啥都不知道。现在的人,只认钱。评价一个人最重要的指标,就是钱。有钱人会被捧到天上被普通人当做精神导师一样供起来,而穷人会被指责为好吃懒做不思进取的社会蛆虫。”
“钱多了无非就是吃点好的喝点好的多买点东西,房子啊车子啊,虽然贵,但本质上也是消费品,这样的东西对我没什么吸引力。”
并非是为了和他抬杠才说出这种视金钱如粪土的宣言,就我本身而言消费欲望真的不高,因此我没有努力工作的动力,我不知道赚了钱要干嘛。
“错,大错特错。钱不止可以买来物质,还能买来感情。你有钱,才有人愿意和你交朋友,才有人愿意嫁给你。你要是穷光蛋一个,谁搭理你?躲远还来不及呢。在这个金钱至上的时代,人们笑贫不笑娼,钱就是理想,就是正义,就是一切。”
“因为钱才肯接近的人,不太可能怀揣真的感情,我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说你天真。真假不是永恒不变的,如果没什么东西来维系,真的也会变成假的。尤其是……感情。情比金坚什么的都是屁话,没有比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更脆弱的东西。我和我对象高中就在一起,谈了八年恋爱,八年。”
董铭伸出左手向我比划了一个八,顿了顿继续说:“本来我们俩说好毕业就结婚,可她妈不同意。因为我的房子不是沈阳的,她妈说要结婚必须在沈阳有套房。我老家那房子已经把家底都掏空了,可那房子卖了也凑不够沈阳的首付。然后,然后她说‘我只能给你三年时间,如果你不能满足我妈的要求咱们就分手吧。’就他妈因为一套破房子,就他妈因为这点破钱,八年的感情都可以不要。我原来以为没什么东西能比爱情更真,但是现实告诉我没什么东西能比感情更假。现在这世道,有钱才能谈感情。穷鬼不配拥有爱情。”
听完这段话,我对董铭有所改观,原本我十分不齿他为人处世的方式,那种唯利是图的行径实在不敢叫人恭维。
但是,我忘了,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过去,都背负着沉重的东西,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塑造了今天的我们。坚硬的岩石也会被长年累月的风沙一点点侵蚀。□□凡胎的我们拿什么来抗衡岁月?如果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那么相应的,可恨之人也定有可怜之处。
我相信人性本善,只是这世界给予了我们太多磨难,手无寸铁的我们不得不长出各自的獠牙去为生存拼搏。
“那你……还爱她吗?”
在董铭身上,这个问题令我十分好奇,忍不住问了出来。
他紧闭嘴巴,沉默不语。
即便不需要语言,答案也很清晰了。这似曾相识的场景,勾起了我回忆的涟漪。
“反正,我一定要赚很多钱,买大房子,把她娶到手。”
我很疑惑,既然他们之间不再有感情,那结婚的意义何在?
“你为什么非要娶她?”
“人活着,不蒸馒头争口气。我要让她妈知道,我有本事能把这个房子买到,不是浪费她女儿青春的废物。我要让她知道,我说到的事就能做到,不是只会吹牛逼的loser。我,董铭,绝不认输!”
说到激动处,董铭拿起酒杯灌了自己几口酒,随后便瘫在椅子的靠背上,仰头看着天花板,眼神愈发混沌渐渐睡去。
明明是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人的故事,却让我感触颇多。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忧伤,在一股莫名情感的驱使下拿起了那杯没怎么动过的白酒。
辛、辣、痛。
这东西进入喉咙的感觉并不舒服,它灼烧着食道,宛如一股炙热的岩浆缓缓流入胃部,体内的感知细胞向我精准地反馈了这些信号。
接下来只觉得心上的痛楚渐渐被麻痹,直至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飘飘然的愉悦。
酒精仿佛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从四面八方汇入心脏,使其平和,使其释然。
等我回过神来,酒已被喝到一滴不剩。
我昏昏沉沉一个人喝了半天闷酒,因为尿意袭来才清醒了一些。这种感觉十分奇妙,整个人都变得麻木、迟钝,只有膀胱感觉很强烈,就好像在那一刻膀胱取代了大脑在指挥我的一举一动。我扶着椅子勉强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卫生间。
上完厕所膀胱轻松了很多,脑子仍旧有些晕。穿过一条狭长的走廊我就能回到包间,但我暂时不想回去。那里,总感觉有些压抑。
我走到一扇窗户面前,费了好大劲推开一片玻璃大口吮吸着外面的空气。
灯火阑珊的夜景分外美丽,鳞次栉比的写字楼在漆黑一片的夜空中仿佛争奇斗艳般闪着眼花缭乱的光。这份美丽不是城市繁荣的证明,只是社畜们还没下班。
北京依靠无数人的梦想得以永葆青春。年轻人终将老去,但北京不会老。
“你杵在这儿干嘛?”
一回头,俞烟渚站在我后面。
“看星星。”
“有这么好看嘛?”
她将我挤到一边,霸占了我刚才的位置。
“星星的影子都没见着,你在看鬼吗?”
“星星就在天上,只是城市的光太亮,盖过了它自身的光芒。”
“意思是说,想要寻求那些宝贵的东西时很容易被遮蔽双眼吗?”
“不,星星终究太过遥远,与其看得见摸不着,还不如压根就看不见。”
“眼不见心不烦,倒是很符合你的个性。”
我尴尬地笑了笑与她聊起了别的事。
“你干嘛去了?”
“头疼,在外面转了转。”
“不舒服就早点回家吧。”
“这可不行。经理还没发话呢,没必要因为这种事得罪他,多待一会儿就是了。”
“不至于吧?印象中经理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这可说不好,有的人表面上什么都不说,可心里都记着呢。我来这家店就是因为得罪了前领导,虽说是我主动提出调整工作的地点,但和被赶出来没什么两样。我只想安安稳稳赚点钱,同样的亏,我不想吃第二次。”
“八面玲珑的你,还能干出得罪领导的事?”
“有的人就是神经病,没办法。算了,不说了,咱们回去吧,他们可能快吃完了。”
我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到了晚上九点。没想到时间居然过得这么快,总觉得踏入这间饭店还是不久之前的事,看来不只是支配自己身体的能力,连同我对时间的感知也一并被酒精剥夺了。
再次进入包间之前,我抱有和俞烟渚一样的想法:这次聚餐应该已经来到了尾声。但摆在眼前的景象却仿佛告诉我这才刚刚开始。
原本整整齐齐地围在餐桌旁边的椅子歪歪扭扭地散在各处,有的还在餐桌附近,有的被推出去好远,有的干脆被拉倒角落里。人们也不再满足于坐在位子上,不仅有站着高谈阔论的,还有席地而坐喝酒划拳的。再没有常识的人也无法做出这样一副热闹畅快的局面马上就会结束的判断。
“俞店长,我们等你等得好苦哇,半天不见人,还以为你跑了呢。”
我和俞烟渚原本想回到我们那桌找张椅子坐下,路过另一桌的时候却被张猛喊住。他和另外两个店长围坐在经理旁边,一个个面红耳赤眼神涣散,桌子上椅子下堆放了数不清的啤酒瓶。
未等俞烟渚做出什么反应,他们那堆人便哈哈大笑,似乎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
“我能跑去哪,不过就出去了一会儿,你们就这么想我吗?”俞烟渚露出一个完美的职业笑容说道。
“何止是想,简直要想死了,俞店长不在,这酒喝着都没味儿,你来你来。”张猛边说边冲她招了招手。
“是啊,小俞,就差你了。”经理抽出一张椅子示意她坐下。
迷人的微笑仍旧挂在她脸上,可却有什么东西微妙地不对劲。
她扭过头来看了看我,我也看了看她。
某种无奈与渴求在她的眼中若隐若现,但我无法正确地解读其中蕴含的意义。
少顷,她对我说:“你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