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渐远。
松林间隐出两人身影。
“谢大人怎么看?”脸上带疤的男子问。
谢不周一身白袍,袖间缀着银丝鹤纹。分明是笑着的,眼底却没有半分温度,倒真像一尾该踏云而去的鹤。
他不说话,身后的刀疤脸便又问:“可是咱们要等的人?”
“行伍孟家的女儿,会些骑射罢了。”
周遭热浪卷起黄沙。谢不周搭下眼帘,温温然又道:“不足为奇。”
孟家这辈唯一的女孩,分明是个只识诗书的娇娇女。
这位谢大人,呵。
刀疤脸抬手平叠在身前,手掌遮去脸上掩不住的讥诮,只附和道:“大人说的是。”
*
晚膳时候戚若微拉着孟怀曦坐在上首,与柳亦舒隔案相望。
男女不同席。
这席间俱是上京中有头有脸的贵族妇人,众人扫向孟怀曦的目光隐隐多了几分考量。戚小郡主虽颇得圣宠,但却是上京头号不羁难搞的主儿,能收拢这位郡主的姑娘岂能是等闲之辈?
孟怀曦却是半点不受影响,该吃吃该喝喝乐得自在。
在宫中一饮一啄都由戚昀经手,那滋味岂是寡淡二字能描述的。
山间野味腥膻味重,烹调之人将孜然辣椒这些佐料下得足,一口咬下去顶顶畅快。
雍陈领着内监派发御赐兽肉。
近前几人都只分得小盘肉块,她桌前却摆着一整只鹿腿。
孟怀曦不明所以,眼底有些茫然:“这是何意?”她看起来是这么能吃的人吗?
雍陈正好还在邻桌,便回头道:“这是陛下亲手烤炙的,用的姑娘今日猎下那只鹿。”
他这声音不大,只这周围几人能听见。
孟怀曦了悟,所以这算是一个奖励?
分明她都没出什么力。
戚若微兴致勃勃,问:“皇叔今日心情这么好,居然会亲自动手烤鹿肉?”
雍陈面上有几分为难,委婉道:“这……郡主手里的却是御厨做的,滋味自然也是上佳。”
戚若微:“……”
戚若微心说,我就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第36章 篝火
待用过晚膳, 有侍臣在旷野上支起大火堆。
天子游猎自然不只有狩猎这么单调,晚膳过后的篝火晚会便属于一年一回的保留项目。
当年惠帝主政,多有与民同乐的时候。每一次都是史官刊载在史册青书上的佳话。
但戚皇陛下不一样, 他一来保准场上泰半的人不敢动弹。
旷野开阔, 天幕低垂。
边际散落着三五颗星子, 仿佛伸手就能摘得。
火堆边坐着的大多是年轻一辈, 便也无人去计较什么体统规矩,大家席地围坐成一圈。周围有三五相和小声哼歌的, 也有手拉着手绕着火堆跳舞的。
众生百态。
戚若微拉着柳亦舒也在人堆里闹。
孟怀曦躲懒坐在原地没有动弹,下巴搁在膝盖上,仰天回想下午那一场巧合的惊马。那条绊马绳出现的时机太巧,想让不怀疑都难。
可戚小郡主赛马本就是随性而为,并非早有计划。能这么迅速的反应并安排布置好一切, 只能说明她们那处高台上便有对方的探子。
孟怀曦眉心微微蹙起,派来伺候戚若微都是禁宫之中带出来的人。
这样紧锣密鼓的安排。
再同谢不周留下的那句诗两相结合, 像一个定时炸弹,不上不下恰好哽在心口,让人坐卧难安。
但——
无论是不是试探,都不该把其他人牵扯进来。她与前雍之间的恩怨, 本就该与旁人无关。
孟怀曦几乎不敢去想。
如果不是正好日头大其他人懒得参与, 如果不是她恰好跑在前头,那么被卷入这场谋划中的就会是戚若微,是来参加春猎的无关人事。
不,不可以。
有冰凉的风穿过她的指缝, 她慢慢地蜷握, 重将手掌垂下。
晚间温度不高,火堆的温热便正正好, 孟怀曦抱膝坐在原地,眼皮一张一合,几欲睡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
半梦半醒间,孟怀曦感受到身边多了一个人。
月亮隐在层层云雾中。
孟怀曦坐的位置正好背着火光,有些黑,看不清这人的脸。但他靠过来的时候,身上有熟悉的冷香。
戚昀眉梢带着些笑意,装束从简,全然看不出是今日站在高台上威风凛凛的皇帝。
孟怀曦打着呵欠揉了揉眼角,问:“你怎么来了?”
戚昀手掌间逮着一对儿兔耳朵,在她眼前晃了晃,道:“今日说好的烤山兔。”
那兔子陡然被人遏制命运的耳朵,双腿还在努力蹬着,兔牙咧开瞧上去一脸凶狠。
孟怀曦毫无同情心,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这样子真的很喜感。
戚昀伸出手,眉梢微扬,“带你重新找个地方去烤兔子。”
不是疑问句。
孟怀曦垂下眼,她不过是一句玩笑,但是他当真了。
这样的事情很多。
孟怀曦漫无目的回想,跟往回每一次都一样。
只要是她说的,他其实都为她做到了。
在火光映衬下,他的眉眼愈渐柔和。
孟怀曦把手搭上去,声音低的像是叹息,“有些舍不得是怎么回事。”
戚昀走在前头没听清,转身低下头又问:“什么?”
“没什么。”孟怀曦笑了一下,快走两步同他并肩。“我要再加一点辣。”
她向来嗜辣,这阵子是拘的紧了些。
戚昀想了想,妥协道:“只这一次。”
孟怀曦嗯一声,重复道:“只这一次。”他们这两条本应错过的平行线,早该回到正轨。
……
平地前有一汪山泉水,流淌着涓涓细流。
周围干柴很多。
在戚昀的帮扶下,孟怀曦很快就搭起人生第一个顺利燃起的火堆。
戚昀坐在泉眼边处理兔子,顺手把刀鞘丢回给孟怀曦。他用的那把刀很眼熟,好像当年她在雪地里捡到他的时候,这把刀就在了。
杀人饮血的刀,现在却用来剥兔子。
简直是杀鸡用宰牛刀的典型。
孟怀曦怀里抱着刀鞘,弯起眼,揶揄:“这算不算折辱了这刀?”
他掌中握着一方巾帕,顺着刀刃将血水擦开。
戚昀一哂:“我刀下,不分四六九等。”
孟怀曦转念一想,也是,不过刀下亡魂难不成还分什么达不达官,富不富贵。
戚昀却又说:“能为小殿下服务,便是它的荣幸。”
孟怀曦也点点头:“我回去在这刀鞘上镶上一颗宝石,算是酬劳,如何?”
戚昀:“它可能喜欢更直接一些的酬劳。”比如给它的主人。
孟怀曦低下头,没接话。
戚昀笑了一声,就地取材用竹枝穿着整只兔子。
热油滴在燃着的火焰上,噼里啪啦地响。
香气慢慢渗透出来,戚昀举起竹枝瞧了瞧,顺势掰下一只兔腿递给她。
孟怀曦接过兔腿肉,小心吹了吹反而递回给他:“能者为先。”
戚昀眼中笑意渐浓,投桃报李将自己吹过的另一只换去。
孟怀曦这才接过来,刚出炉的兔肉极烫,只有小口小口地咬。
像一只贪食的小仓鼠,戚昀长眉轻挑。
因为辣,她嘴唇颜色比平日更深一些。或许是因为没太注意,唇下蹭着一点灰。
火光映衬在两人之间,无端滋生出暧昧的氛围。
戚昀伸手捏着她的下巴,拇指揩过唇角。
“阿萤,我——”
因着习剑用笔的缘故,他指腹间有微硬的茧。
痒酥酥的。
手中骨头滚落在草地间。
孟怀曦觉得心慌,一下子站起来连连退了数步,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五指间骤然空了,他慢慢收回手掌,双指摩挲。
戚昀皱起眉。
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的阿萤有些不对劲。
*
这两日不知是什么原因,戚昀总会忙里抽闲邀她出游,孟怀曦软下心肠没有拒绝。
两人便将衡山周围都踏了个遍。
今日闲着没事,她又去前日里同戚昀跑马时偶然碰见的小溪躲太阳。
这儿虽然比不得玉醴泉那般清冽甘甜,但也算上京周围少有的景致。溪里还有一群看起来不怎么聪明的鱼,很适合捉来打牙祭。
孟怀曦显然没有料到,戚昀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