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惘(86)

武理狡猾一笑。

柴房里,越关山想就地取材生火照明,但因初夏闷热,被奉知常制止,偶然发现房顶有一扇天窗,推开窗户,橙红的夕日正好落进来,明亮的一束光,并不灼人。

空气里有微粒浮沉,奉知常占了一个角落,身边摆着瓶瓶罐罐,不知在调些什么,越关山在另一个角落,他没什么好做的,只好打瞌睡。睡了一会儿,屋内什么地方突然传来危险信号,越关山窝在黑裘里没有动弹,半睡半醒地撑开一只眼皮——那是一条黑鳞蛇,在灰扑扑的地面蜿蜒游走,越关山一睁眼,那蛇就很有灵性地扬起脑袋,黄褐色的竖瞳又尖又细。

越关山:“…………”

奉知常恍若未觉,又从袖袋里摸出一把草,那是他路上让谢致虚在林子里采摘的,似乎是适用的草药,准备研磨。黑鳞蛇吐着蛇信,獠牙一龇,惊得越关山耳朵倒竖。

“有蛇!”越关山道,他以为是村落边田地林间常见的那种菜花蛇。小太子爷不知道无毒的菜花蛇不会是这种黑得发亮的模样。

奉知常没有回应,垂下手一招,黑鳞蛇立时放弃了和越关山对视,顺着奉知常下垂的手臂游进他袖子消失不见。

“……”越关山道,“哦,是你的蛇?”

奉知常轻飘飘看了他一眼,手中那把草药往靠在墙边的粗壮木干上一种,瞬时生了根,生命旺盛地生长几寸,开出一串粉紫色的钟形小花,是专治疮口的白羊鲜。

这一招枯木逢春彻底震惊了越关山,他张大嘴看着奉知常将草叶摘下来捣烂成泥,一时无语。

“呃……二师兄是学医的?”

奉知常没有理他。

“还是使毒的?”不待回应,越关山又自问自答,“医毒一家,唔,我懂我懂。北边有个尸社,也很会使毒,我家老子一直想请他们长老来做客卿,毒理比武技好,一人可抵千军。”

奉知常终于给了他个正眼,半边唇角意味不明地扯了扯。

“厉害,”越关山比了个拇指,“使毒我就不比了,我也不会。你们邛山的人真是个个都身负奇才。”

他主动起身走到一堆器皿旁坐下:“需要帮忙吗?”给奉知常递工具打下手,两人安静地合作。

树林里一直很安静,快入夜了,村里没人在山林里逗留,没有听到落叶枯枝间有刻意隐藏的脚步声。

等到门外飘进饭菜的香气,奉知常的瓶瓶罐罐已经收起来,手中只剩下一碟以白羊鲜为原料捣制的糊状药膏。

武理与谢致虚推门进来,手里各提着一个饭盒。

越关山立刻扑上来:“有吃的!”

柴房中央收拾出空地,饭盒揭开,炒菜热腾腾的香味弥漫满屋。

“运气不错,”武理满意道,“遇上了好人家。”

谢致虚推奉知常过去吃饭,却被拉着衣领摁在地上坐下,奉知常推着他的肩膀背过身去,揭开他背后被划裂的布料。

小五蛇的止疼效果已经过去,伤口被牵动,谢致虚嘶地倒吸一口气,没有发问,等待奉知常将药膏涂在伤口上。

药膏冰凉,两人都没有说话,屋里只有武理与越关山摆放碗筷的声音。谢致虚心中徒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受,他一向以为邛山师兄里武理是心思最细腻的,然而奉知常只是懒得表达,涂药时甚至能给谢致虚以温和的错觉。

上次他身中南平章帝骨灰之毒时,也是奉知常陪在身边,借助同根生陪他聊天,帮他纾解感知全无的恐慌。

——转过来。

奉知常上完药,在谢致虚□□的肩背上一拍,接着给他涂脖颈。

这一下凑得很近,脖颈上的皮肤几乎能感觉到奉知常轻柔的呼吸,谢致虚僵着脑袋不敢动弹,仍奉知常施为,目光从眼前削立的鼻梁骨慢慢下移。红润的唇,衣襟掩映间白皙的一字锁骨。

谢致虚倏然转开眼珠,鬼使神差地,问:“是我好用还是柳柳好用?”

奉知常手下一顿,瞥了他一眼,接着揭开他脑门上用以凝固止血的一片透黄色药片,随手丢进武理刚升起的火堆里,带着血丝松脂融化,清香四溢。

“你对柳柳也这么好吗?”谢致虚固执地问。

这下不仅奉知常,连武理也投来莫名其妙的一瞥。

奉知常在他脑门上胡乱抹了几把,牵起谢致虚的衣袖擦净手,嘲笑道:

——柳柳叫我二哥呢。

言下之意亲疏有别。

柳柳叫谁都是哥,她巴不得叫我们师兄呢,是先生不收她。谢致虚心说,我也可以。

“二哥。”谢致虚立刻道。

武理惨不忍睹地以袖子挡脸。

奉知常的面部表情完全失控,额角青筋暴跳,几次抬手又放下,看上去很想将谢致虚灭口当场。

——滚去吃饭。

第71章

傍晚靠在柴堆边,安全起见,熄了明火。本来是想等等动作龟爬一样慢的周豺,实在等得没劲,众人都严重怀疑周豺会不会已经睡觉了,于是武理提议由越关山讲讲他在凉州城的故事。

越家在凉州拥兵自重,吐蕃人又在西凉府设立了六谷部自立政权,和越家分执牛耳,国朝在西凉完全说不上话。越关山相当于西凉小太子,但身上看不出半点横行霸道的脾气。

“我知道夜雨打瓦是越家武技,但沉沙掌是沙漠走镖人自创的招式没错吧,”武理说,“笳声不动霜华静,雁塞沙沉一掌平。这一招是镖师们对付沙尘暴,据说内力高强者一掌下去万里风平,可为队伍争取藏身时间。还有你方才使出的大云震远,如果我没记错,应是凉州府大云寺前代方丈同光大师日日在暮鼓晨钟中参禅,悟出的武技大云晓钟。但你又确是天梯山白头老人的弟子,怎么所用功夫这样杂乱?”

越关山靠着柴堆,黑裘当被子盖在身上,底下依旧是那身简单的束腰武袍,像是直接从师门穿出来的弟子服。

“我师父就我一个关门弟子,那当然是越能打越好,他老人家巴不得我学尽天下武艺。”越关山道。

西凉府的越家本就是声名在外的边塞门派,成名技夜雨击甲奠定了越家弟子个个内力深厚的印象,小时候越关山直接跟他父亲修习,因为贪玩溜号,跑遍了城里所有好吃好玩的地方,凉州大云寺也同江陵宝庆寺一般,每月有固定集会,他溜进寺庙清修境地,被扫地僧揪着揍了一顿,从此就赖在寺里不走了,誓要与僧人比武夺回面子。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我那是在城里是出了名的武学神童,年纪小武艺高,”越关山说,“那僧人瞧着就是个普通扫地老头,我本来还想让他两手呢,谁料他将我当落叶似的一笤帚就扫出院门了,那我能咽下这口气?我就不叫越关山!你们想,我爹在凉州,那可是兵痞老大,我要在寺里住下,谁敢说个不字,连方丈都乐呵呵拿了我爹香油钱,把他自个儿的屋子腾出来给我住,嘿嘿,还命那僧人专门在我院里扫地。”

武理:“你们父子俩真够无赖的。”

越关山说:“怎么能是无赖呢?这是对武学孜孜不倦的钻研精神,值得褒奖发扬啊!然后我就天天找那僧人的茬,要他和我过两招,结果他装蒜功夫一流,扫个地跟划太极似的,我拳脚连他僧袍都挨不到就给当回来。住了大半月,愣是一次也没比成。”

“后来呢?”

“后来我大哥来看我,带来专做斋饭的厨子,又拨款将庙里外修缮一番,上上下下打点好了,被我扰得烦不胜烦的僧众这才给了点好脸色。我大哥告诫我,同人交往,能利诱绝不威逼,有个词怎么说来着,用好处换好处……”

武理一脸不忍耳闻:“是将心比心。”

“哎管它呢,于是我就同那些僧人一道起早做功课,也帮着做一些洒扫杂务,后来方丈就分配我去早晚敲钟,不能快也不能慢,敲一次要一发入魂,上达九天下至全城,都要能听见钟声。等我敲完钟,方丈就命扫地僧同我比试,我赢了之后,就离开了大云寺。”

“回了家?”

“不,去了隔壁接着玩儿,”越关山说,“你要站在我的角度,就能明白,我从小在自家军营里是被恭维长大的,有些人是能打赢我也要故意打输,哄得大爷高兴了,自己前途就坦荡了。在大云寺学习后,我就明白,要想真正学到武艺,必须离家。跟我院里扫地那僧人,给我指了条往戈壁的路,他出家之前曾经做过沙漠镖师。我后来跟了个商队,帮他们免费做工打下手,有次遇上沙尘暴,狂风撕碎了商队打头的骆驼,没学过武艺下盘不稳的人,能直接被卷上三丈高的黑天,摔下来拍成肉泥。镖师里有位前辈,是局里唯二还会沉沙掌的人物,我第一次见识到这种能与天地对抗的武技,他救了我们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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