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惘(64)

由此可见徐家人在城中的耳目也不输侯待昭,谢致虚才到遇仙正店没多久,一个二个就全都找过来了。

马车四围蒙着靛帘,朴素得看不出一点家徽标志。

徐晦坐在车里闭目养神,听见撩帘的动静,眼睛睁开一条缝。

“少爷,”他又这样称呼谢致虚,“你就打算住在客栈不回家了吗?”

别了,谢致虚心道,您这个态度,应该是我跪下来叫您老爷。

“嗯,二叔刚不是让小涛来过了吗?我已经同他说清楚了。”

徐晦眉心一皱:“小涛来过了?”

听语气像是完全不知道。

谢致虚奇怪道:“来过了啊,也问了一样的问题。我以为他已经回去告诉您了。”

徐晦思索片刻,问:“他还同你说了什么?”

说了跟你混没好下场。

“就问了这件事,没别的了。”

谢致虚在遇仙正店开了间房,和奉知常同一楼层,上楼去,武理正在奉知常房间里蹭茶喝。

“水不如茶,茶不如酒,江陵银瓶是出了名的佳酿,你叫小五去买点回来,他那么孝敬你,二话都不会有。”

武理的声音传出来。

谢致虚在门外咳嗽一声。

奉知常眼风闲闲扫过来,含着一派心照不宣的默契。

——那两父子是怎么回事?

同根生可比耳目监视好用多了,谢致虚见了什么听了什么心中在想什么没有能瞒过奉知常的。只不知道有无距离限制,是不是两人离得远了便不能发挥效用。

‘也没怎么,不过是做老子的富贵险中求,做儿子的却贪生怕死。’

谢致虚在心中回答他。

武理将他二人来回看了一遍,怀疑道:“你俩在用眼神交流什么吗?”

“呵呵。”谢致虚回答。

他坐过去,问:“你们来江陵有什么要做的吗?”

武理道:“只有一件事,照应你。你如果不惹事,我们就很闲。”

——挑个时间去那什么镖局看看。

奉知常理理衣袖,他换上竹青衣衫,显得气质很清新,大别于从前老成的死灰色。以前瞧他很阴沉,现在瞧他很赏心悦目,导致谢致虚总要多看上几眼。

换个衣服连性格都变了,竟然会主动提出上门帮忙。

“二师兄要去威护镖局看看,之前答应了人家帮忙解毒来着。”谢致虚说。

武理惊了:“那不是你应承的么?老二什么时候说了?”

“在你没听见的时候。”谢致虚微笑回答。

谢致虚的房间就在奉知常隔壁,他住进去的时候,两个师兄都没有意见,武理甚至很欣慰,表示他没有辜负邛山两年的关怀。

奇了怪了,谢致虚洗完澡,躺在榻上愤愤地想,我是什么香饽饽吗?住在哪里这种小事有必要上升到立场问题?

季春与初夏交替之际,逐渐升温,白日奔波出一身汗,洗完凉快不少,倒在榻上动都懒得动。

白昼变得漫长,斜阳劲头十足地照进室内,柚木地板挥发出一股温热的气味。

哐啷一阵响动,动静还不小,像是什么重物落地,有水流哗啦泼洒。

像是从隔壁奉知常房间里传来的。

谢致虚一个猛子坐起来,隔壁没有声响了,他走到窗边喊了声二师兄,没人理他。

他顿时有点担心,去敲门,房里又传来一阵湿淋淋的水声。

“师兄?”

武理也推门出来:“怎么了?”

“好像……”谢致虚也不清楚,只好说,“我进去看看。”

屏风展开,挡住了窥向里间的视线,日光在绣屏上映出一道轮椅背影,水迹顺着地板缝隙汩汩流出,座屏上搭着青色衣衫。

谢致虚立时明白了。奉知常打翻了澡桶。

他赶紧绕进里间——木桶倾倒,半桶水洒了一地,聚成一滩,不知有没有渗到楼下,奉知常合里衣坐在轮椅上,椅边斜靠着半条腿——半条木腿。

——滚出去!

奉知常脸色发白,用称得上恶狠的眼神瞪着谢致虚。

谢致虚此时心中想的却是,难怪奉知常走哪儿都离不开柳柳,他卸了木腿,半边残疾,坐在轮椅上起都起不来。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谢致虚问,仿佛根本没听见奉知常叫他滚。

同根生让他们之间无法互相隐瞒,如果奉知常真不想让他进来,在他叩门时就不会一声不吭。

奉知常嘴唇抿得死紧。

谢致虚取下衣衫给他披好,推他到外间休息,自己去叫来店小二收拾换水。

脱衣服的时候,奉知常显得很坦然,谢致虚搭着他一侧肩膀将他扶进水桶,掌心下的躯体很瘦,皮肤贴着肋骨,微凉。

奉知常用澡巾熟稔地擦拭身体,谢致虚在旁守了一会儿,便退出去,转眼看见座屏旁那条线条肖似人退的木腿也有些浸湿,就多嘴问了奉知常一句要不要帮他将木腿擦干。

——滚!

奉知常又恼怒了。

‘好的好的。’谢致虚双手投降,退出外间。

绣屏上奉知常模糊的身影泡在水桶里,肩背瘦削得可怜。谢致虚盯着发了会儿呆。

水雾氤氲溢出,空气里弥漫着奉知常常用的省读香的气息,自律又清醒。

他是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身体残疾,谢致虚心想。

可是你比我强多了,他在心中默默道,我虽然四肢健全,很多地方却远远不如你。

水流声响断断续续,奉知常并没有回应谢致虚。

洗完澡,也是谢致虚抱他出来,奉知常撑着谢致虚的肩膀,水珠浸湿了谢致虚半边衣襟。他们贴得很近,谢致虚能闻到奉知常身上樟脑与杏仁混合的气味,被他皮肤的热气熏染上暖意。

坐上轮椅,奉知常就不要谢致虚了,自己亲力亲为系上浴袍带子,俯身装上木腿。

谢致虚这才发现那条木腿似乎比另一条完好的左小腿稍短一截。

——还不走。

奉知常没有看他。

谢致虚犹豫一瞬,到底没有问出口,退出房门前最后看了眼奉知常披着浴袍素白的背影,在日光与水汽中显得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

难怪他走路总是瘸的。

可是以先生的手艺,怎么会做一条根本不合身的木腿?

第53章

威护镖局与宝庆寺只一墙之隔,墙东是佛殿正街,墙西是威护大道。

以镖局名讳命名街道,威护镖局在江陵府的地位可见一斑。

高亮节早早在门口等,领谢致虚三人进镖局。前院人来人往,卸货装车,事务繁忙。

往厢房走去,高亮节告诉他们,今日一大早徐晦就到了,也是来探望卧病的五个镖师。

谢致虚有点意外:“其中有徐副堡主的熟人吗?”

“算是吧,”高亮节回答,“白马堡和我们镖局之间有很多事务往来,大部分都是副堡主负责。”

厢房门窗关得密不透风,谢致虚注意到窗户上甚至蒙着黑布,开门进去,房内果然一片黑暗,一股潮湿阴冷的气息扑鼻而来。

——是爬虫。

他听见奉知常说。

待眼睛适应昏暗光线,房内布局呈现出来——大通铺上面朝下趴着五个人形,四肢大张,躯干扭动。

“和高局主临死前很像。”

徐晦的声音从通铺边上传来,徐涛和他站在一起,另外还有一个提着医药箱作大夫打扮的长须老者。

“二叔。”

徐晦点头以示回应,对谢致虚连同他的两个师兄出现在这里并不吃惊。徐涛的神色也很淡定,看不出来同他老爹之间发生过不愉快。

高亮节关上门,又放下门上的青黑帘布,这下真是一丝光线也透不近室内,初夏的气温全被隔绝在外,空气顿时阴凉下来。

一点豆大黄光亮起,是高亮节点燃了烛灯:“这个病见不得阳光、耐不了高温,几位将就一下。”

烛灯昏黄的光亮照见通铺上五人扬起的头颅,面色透出一阵诡异的青色。

“张师,情况如何了?”

长须大夫声音略有迟疑:“已经扩散全身,再不施为恐怕为时晚矣。”

灯花哔啵。

是高亮节端着烛台的手在抖。

“大哥已经让你试过一次了,落得个什么下场?!”

没人再说话,张师面露羞愧。

谢致虚想起奉知常说过,那位高局主便是因解除了蛇毒,使得蟾蜍之毒发作,跳上一墙之隔的佛塔,坠塔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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