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惘(43)

蒙面人面面相觑。

角落里走出来一个老媪,谢致虚撑开肿胀的眼皮,在她身上认出沂县那位被僵尸发毒害的死者的影子。

蒙面人问:“你有什么话说?”

老媪蹲下来,捏起他下巴左右观察一遍,浑浊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转:“依老婆子愚见,倒不如将这小子的手指送到老太爷跟前。梁家当家的两位虽不怎么搭理这个亲生儿子,老太爷却未必不重视梁家这根独苗。若是想从梁家拿走什么东西,老太爷想必也是能做主的。”

“不!”女孩从后面扑上来,推开蒙面人的脚将他的手紧紧握住。

嘶——握得太紧了小妹妹。谢致虚无声地抽了口冷气。

“小公子的手指没有不同,家主和夫人认不出来的!他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要是缺了手指,以后还怎么见人!”

老媪干瘦皱皮的爪子离开他下巴,猛地向那女孩探去,只听那女孩憋在喉咙里挣扎呜咽。

老媪苦口婆心劝说女孩:“你以为哥儿还能记着你现在护他手指的恩情?若他还能得救,将来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我,我劝你还是多为自己想想,就算不为自己,也为你父亲母亲和幼弟想想。哥儿和你再亲,能有自己亲弟弟亲吗?老婆子我亲儿子的命也在大爷们手上攥着呢,大家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啦。”

女孩的喉咙漏进空气,嘶哑地咳了几声。老媪拍拍她的脸,怜爱道:“说说吧,你同哥儿最熟,依你看,砍下他身上哪个部位送给老太爷,能让他相信那是亲孙儿的?”

不!

谢致虚心中猛然生出一个不祥的预感。

不要!

洞穴里潮气卷着浮沉,安静流淌,那是山雨欲来前最后的宁静,连火堆都匍匐下来积蓄力量,等待爆发的来临。

沉默是最难煎熬的。他伏在地上,喘着气,指甲死死掐进那女孩掌心,温热的不知是血还是汗。

蒙面人刀光一闪,女孩艰涩的声音终于响起——

“是……腿……右腿。小公子周岁宴的时候,因为哭声……惊得客人失手,腿上被磕绊了一块疤。这事夫人知道,家主知道,老太爷……也知道。”

悬在谢致虚脊梁上的冷汗终于滑落,眼前瞬间被刀锋雪亮的寒芒充斥——

“啊啊啊啊啊啊!”

谢致虚被自己的尖叫声吓醒,一个激灵坐直了身体,和正弓腰成蚯蚓状一拱一拱爬到自己身边,企图用牙齿叼走他腰上匕首切断绳子的梁汀对上眼。

梁汀:“…………”

谢致虚:“…………”

洞外天光明亮,不知不觉已到了次日早晨。

谢致虚仿佛面对一坨不明生物,十分费解地问梁汀:“你好歹也身负武艺,怎么连根绳子都挣不开呢?”

梁汀犹如受了莫大的屈辱,涨红了脸一下从蚯蚓人立而起,嘴里乱七八糟一顿呜嗯啊唔,听不懂在抗辩什么。

被石床遮挡的洞壁之后,谢致虚原以为已到尽头的暗处,传来木轮轱辘声,奉知常摇着轮椅转出来,左脚蹬在梁汀屁股上将他踹倒圆润地滚回石床边上。谢致虚要站起来:“师兄……”

奉知常手掌下压,示意他坐着别动,俯身扯开谢致虚衣领露出大片肌肤。

“哎哎哎师兄你干嘛,”谢致虚脸上一红,连忙制止,“不是你你你我我我这里还有别人呢——”

奉知常面无表情,取出怀里一罐墨绿色黏糊的膏体,手挖了冰冰凉凉的直接按在谢致虚心口青紫一片的瘀伤处。

浓重的草药汁液味直冲脑门。

颜色深沉的药膏糊在奉知常白玉似的手指上,匀称悦目,十三年前的鞋印与沙砾早已在光阴中悄然流逝,只剩下一段记忆,在日复一日的噩梦之中历久弥新。

第36章

敷上药膏后伤处隐隐作痛的情况有所好转,奉知常要把衣领给他拉回去,谢致虚有点犹豫:“怪脏的……”

其实说的是衣服,可能也有点说药膏腻腻乎乎的意思,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奉知常怎么理解。

他显然认为是前者,当即拉下脸,糊了药膏的手掌往谢致虚衣服上蹭了个干净,头也不回又摇着轮椅没入石床后的阴影中。

“师兄你去哪儿?”谢致虚喊他,没听到回音。想也是,师兄又没法开口说话,自己真是糊涂了,谢致虚有点懊恼。

洞穴里只剩下他和一个人质,他不想说话,人质说不了话,一时间安静得只能听见被天然石道放大后山中的各种风吹草动,以及断断续续似乎是轮椅行进的动静。

谢致虚将昨夜脑中闪回的各种画面梳理一遍,邛山只有老四一个傻子,谢致虚当然知道那些是属于奉知常的记忆,有些像他误入了奉知常的梦境,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恐怕和奉知常给他吃的药丸脱不了干系。

那药丸目前还没有体现出别的功效,或许只是奉知常借此想告诉他些什么。比如谢致虚掏心掏肺地同奉知常讲了一晚上当年的众人也有各种无辜之处,而奉知常只想告诉他,最无辜的是那个遭遇绑架月余也无人去解救的小孩儿。

这个认知让他十分无力。二师兄要这样想,那这局真是没法解了。

不过他还得到了些别的信息。

先前他分析当年的绑架案是针对秋家,而之所以李代桃僵是因为秋横刀解救梁汀不力。然而现在看来,绑匪的目标一直是梁家,是为了得到梁家的某样东西而绑架了梁小公子作为交换。并且,假如当年真的砍下了梁汀的右腿送给梁老太爷,其间又发生了何种变故使梁老太爷能认下眼前这个四肢健全的假梁汀为孙儿呢?

这些问题直接问奉知常,肯定不会得到答案。不过谢致虚还有别的办法。

“说说吧,”谢致虚取下梁汀嘴里的布团,坐到石床边,“梁大公子对这次被绑架有什么感言?”

梁汀被绑了一天一夜,又睡在潮湿的湖边山洞里,体内本就有余毒还未拔尽,此时简直面如金纸,谢致虚都怀疑梁稹要是晚来几天梁汀会不会就撂他和师兄手里了。

“呸呸呸!”梁汀即使身陷囹圄也不忘讲究,吐尽嘴里唾沫,有气无力地吩咐谢致虚,“……你给我换张干净的布来,再用这团布,等你们落到我手里我真的要把你们五马分尸。”

“哟,这么喜欢被堵嘴啊,”谢致虚说,“你看我们这儿,哪来的干净布给你。我衣服你要不要?我自个儿还没干净衣服换呢。”

他的衣服滚了泥土泡了湖水,被荆棘灌丛划得四分五裂,胸口还糊了团不明膏体,稀里哗啦得他自己都不想欣赏自己这副尊容,梁汀更是立刻表情厌恶作势欲呕。

谢致虚警告他:“别吐啊,吐了还是你自己睡这儿。”

梁汀:“………………”

这少爷半辈子都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我问你,”谢致虚切入正题,“这山洞集音效果这么好,昨晚我在外面说了什么你应该差不多听全了吧?有什么感想没有?”

梁汀仰面躺在干草堆上,即使彼此都心知肚明他是个假少爷,他那副姿态还是端得又矜贵又高不可攀。

“没什么感想,”梁汀懒懒地说,“我对迟早要落网的绑匪的绑架理由没有兴趣。”

嘴还挺硬。谢致虚笑了笑:“嗓子还疼吗?”

“我听说,梁府的小公子,九岁之前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哑巴,九岁之后突然能开口说话,虽然声音怪了点,好歹是有声音了,你觉得这是为什么?”谢致虚问他。

梁汀也笑了,扯起半边唇角:“你说他是哑巴,他就是哑巴么?你怎么不说,他是因为声音太难听了,被家人勒令不得在外人面前开口呢?”

谢致虚心中一咯噔。

“活着的人都说梁府公子是个哑巴,那是因为听过他声音的人坟头草都及腰高了。”

梁汀注视着洞顶,娓娓道来:

“我小时候在秋家,虽也是个少爷,有奴仆使唤吃穿不愁,记忆里却常被我亲娘搂着哭诉,说我姨母只因嫁进了好人家就如何如何,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生下个外姓儿子却比我这个姓秋的更得外爷宠爱,说我受了委屈,将来祖业迟早要给姓梁的夺走。我那样小的年纪,本该万事不留心,也给我娘念叨得很羡慕那个传闻里众星拱月的表哥。后来我娘亲手将我送进梁府狸猫换太子,我想她那时心中虽也不舍,恐怕也以为是替我谋了个好前程,将来她和我爹都能指望我了。只是我们谁也不知,外人看梁府是个金窝,梁府里的人,从大夫人到小公子,都拿它当油锅地狱煎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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