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惘(42)

谢致虚坐了一会儿,觉得身上骨头发疼,干脆半身躺倒,小腿吊在石台边缘轻轻晃动:“如果是我,我也想站在这对父母面前,逼他们回答这个问题。”

奉知常没有走,靠在轮椅椅背,安静地听他继续说。

“我以为你只是想要个答案,并不在乎是别人给的还是自己亲手拿到,所以邀你去游春。对梁家主而言,他给梁汀的疼爱更多是源于十三年前的愧疚,这份愧疚是给你的,不是给现在这个冒名顶替的。而对秋夫人来说,她对这份强加的姻缘产生的儿子,不可能有天然的爱,她自己尚且在慢性疼痛的环境里煎熬着,你又怎能希图她有多余的爱匀给别人。至于洞里那个假梁汀,他难道不是最无辜的?十三年前他能有多大,却做了秋横刀局中最可怜的牺牲品。为了让他能完美模仿你,秋家有没有对他的嗓子动手脚?为了不让这个秘密泄露出去,他们杀了多少陈果儿、建了多少枣冢?这些血债无一不最终负担在‘梁汀’肩上,让他年年的昨日都要想起枣冢里飘摇孤苦的黄纸,想起自己虽既无仇家也不曾怀璧,却做了二师兄眼里最该死的第三种人。”

谢致虚顿了顿,最后说:“我以为我已经替师兄找到了答案。”

洞里的火光渐渐黯淡,谢致虚躺在湿冷的岩石上,眼前垂坠的星空绚然明亮得触手可及,然而沉重疲乏的手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奉知常的影子动了动,从袖底取出一个锦囊,他略低下头在锦囊中翻找,侧脸一贯无血色的白,半晌,掏出一个药玉瓶子。瓶中倒出两颗黑乎乎拇指大小的药丸,一个递到谢致虚面前,一个他自己仰头吞了。

在奉知常不能开口的人生中,他似乎悟出了许多能免于口舌纠纷而高效达成目的的行为信号。

比如如何让人相信用毒大师给的东西没有毒可以放心吃。

之前给老四吃作为零嘴的蜂蜜糖丸子时也是这样,缺乏对人的信任,也缺乏人来信任他,让谢致虚由衷觉得奉知常很可怜,于是就着奉知常的手爽快吃了药丸。

作者有话要说:拜托各位读者老师,批个已阅也行啊

第35章

为了驱走湿冷的潮气,火堆烧得很旺。山洞里只有抵着深处的石床避风,浑身被缚的梁汀占了最好的位置,奉知常不想和他待在一起,便在火堆旁裹张毯子合眼休憩。

谢致虚蹑手蹑脚走到他身边轻轻唤了一声,奉知常微微偏着头纹丝不动,橙红火光掩去几分脸上常年的病态与锋锐,使谢致虚恍惚间觉得他也有可亲的一面。

谢致虚替他将毯子掖进肩窝,也在火堆旁蜷下,他身上衣服又湿又破,好不容易烤得半干,实在不想睡冰冷的石床。

要是师兄还有毯子就好了,他阖眼之前祈祷了一瞬,下一刻便听哗啦一声——火堆被飞扬的风撩动,毯子抖开,一半盖着奉知常,一半朝谢致虚兜头罩下来。

“唔——”谢致虚扒拉出脑袋,暖意顿时便回归全身,受宠若惊地结巴道,“谢、谢谢师兄!”

奉知常脑袋换了个方向偏向洞口,神情极不耐烦似的。

裹着毯子烤着火,舒服得筋骨犯懒,连胸口伤处的疼痛都减轻许多。果然还是环境最能塑造一个人,换作以前谢致虚在谢家山庄里过少爷日子的时候,别说让他睡山洞,就是晚上敞着窗户漏风进来他都睡不着。

也不知是白日跋涉太疲乏,还是奉知常给的药丸作用,谢致虚几乎在闭眼的瞬间就陷入睡眠。

夜晚山岛间湖风山风徐徐疾疾,草木摇曳作响,林中野兽出没时而压断枝叶发出轻微动静,林林总总俱被四面贯通的山体收集起来,送往出口处大大小小的洞穴。

这些絮絮叨叨的声响聚在谢致虚耳边,使他睡梦中也不得安稳,总觉得仿佛能分辨出似有若无的人语——

“……陈……融……”

“陈、陈融!陈融!”

个头不及腰高的小男孩满脸愤怒,急急忙忙跑过街道。街对面有一群孩子,正嬉戏似的打闹。

“陈融!你、你们快、快住手!”男孩用力扒开人群挤进去,这群孩子原来围着另一个同龄小孩,瘦瘦弱弱,细皮嫩肉秀气得像小女孩,只是神情却不如女孩的软糯可爱,摔在地上颔着下巴看围住他的人,小小年纪眼神竟有几分阴鸷。

孩子帮里的领头个子最高,衣着也更讲究,像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带着一帮跟班朝地上那小孩儿扔石子,一边扔一边编奚落人的歌谣。

“小哑巴,不说话

爹不疼,娘不爱

跟在人后当尾巴

没人想和哑巴耍”

“你们这……这帮坏、坏蛋!”跑来的那男孩一把推开领头,将地上的小孩护在身后,“你们自己才、才是没、没爹教……没娘管!这、这样没有教养,尽欺负……人!”

小孩的笑声时远时近虚虚实实,仿佛幻听般令人头疼晕眩。

领头恶劣地拍手大笑:“小结巴来了,哑巴配结巴,绝配啊!”

结巴的男孩抓起地上石子扔回去,领头带着小孩们做着鬼脸跑远。

“……”哑巴男孩的目光追随者那群人。

小结巴摸出一颗黄澄澄的蜜枣子:“给、给你糖!别、别跟着他……们了,我陪、陪你玩!”

“小的时候都更亲近娘亲,你说为什么?”

那张脸像极了更年轻时的秋江月,眉眼淡漠,逗弄着廊下鸟架上的金雀。

小禾站在她身边,闻言向后看了一眼,走廊拐角处,男孩缩回脑袋。

“天底下的孩子当然都爱同娘亲撒娇,从来只听说严父慈母,况且小公子三月也见不着家主一次……”

这时的小禾与多年后梁府那位冷漠与主子如出一辙的侍女十分不同,语气里听出怜悯的情绪。

“城里的孩子不爱同小公子玩儿,小公子受了委屈,自然是想要娘亲的……”

金雀细弱的爪子上系着银链子,衬它华丽的鸟羽十分养眼,秋江月伸手被啄了一下。

“还挺有脾气……这鸟送来许多天,没一日是安分的,连鸟都不愿留在高墙之内。”

“小姐。”小禾恳切地唤她。

秋江月将喂食的小勺丢回罐子,哐啷一声响,小禾的话像是半点没得她注意。

“鸟雀尚有脾性,人倒活得比鸟窝囊。”

捂在毯子里,谢致虚痛苦地喘了口气,无数纷杂的人语在脑海中搅作混乱一团,使他头重脚轻晕眩欲呕,却陷在噩梦中不得清醒。

他好像顺着岩壁摔倒在地上,湿冷的沙土灌进衣领,撑在地面的指骨蓦然一阵钻心剧痛:“啊啊——”

“叫什么叫!把他嘴给我堵上!”

呜呜呜——呸呸呸,这什么?!给梁汀塞嘴的布团吗!呕……

谢致虚惊恐地费力睁开眼睛,洞穴里是一群黑衣蒙面的陌生人,他倒在地上,手指被人踩在脚底。

一双手将他扶起来,抱在怀里,头顶是一个女孩带着哭腔的声音:“求求你们住手!别这样对他!你们看小公子的手指和我的岂不是一模一样,又没有胎记之类特别的记号,就算切下来送到梁家,怕是也没人能认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这小妮子现在倒是猫哭耗子,当初下药的时候可是眼睛都没眨一下。”

蒙面人一脚踹翻那女孩,他的头颅重重摔回沙砾中。

“你这么忠心护主,不如替你家少爷贡献几根手指头给我们,嗯?哈哈哈哈!”

洞穴还是那个洞穴,此刻却挤满了绑匪与人质,以及映着火光明晃晃在岩壁上乱飞的刀光。

“半个月过去了梁家一点动静没有,该不会是这丫头没把信送到梁家主事的手中?”

“竟敢诓我们!我看你是等不及要去投胎了,背着背主的罪名,下辈子也只能投去畜生道!”

他感到身体变得幼小且虚弱,蒙面人靴底碾着手指与沙石的摩擦声刮着耳膜痛入肺腑,张开嘴,嗓子里却一丝声音也没发出。女孩的声音从脑后传来:“我送到了我真的送到了!我亲眼看见夫人拆了信!”

“那为什么亲儿子被绑了,当娘的一点作为都没有?”蒙面人也很困惑,既而生出一种联想:“难道这小子不是亲生的?嘿!”

角落里一个上了年纪的声音慢慢插进话来:“几位大爷这算是说对了,这小子在梁家的待遇,虽是亲生犹如不是亲生,别说半个月,从他出生到现在算满九年,家主和夫人正眼瞧他的次数恐怕不到一年一次。诸位爷绑了这小子来威胁梁家,还不如绑夫人养在廊下的那只心肝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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