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姿态同秋夫人喂雀儿如出一辙。
夫人们又说起后宅纳妾的事来,哪家娘子管得严,哪家丈夫另觅了知心人,消息甚是灵通。
“终究还是要性情相合才能长久,常言道嫁夫随夫,嫁给农夫耕户娘子也要体健力壮擅劳作,丈夫是书生秀才娘子便要知书达理,若是丈夫通达武艺,那娘子最好也要会些拳脚功夫,才与丈夫有共同话题,夫妻二人不至于生疏。倘若一位弱柳扶风的女子嫁入将门世家,诸位,你们能想象这是什么场景么?丈夫舞刀弄枪,娘子绣花点茶?丈夫征战武场,娘子吟风弄月?这岂非驴唇不对马嘴,夫妻相性不合么。”
“这还用想象?咱们不是有对现成的么。而且,什么绣花点茶吟风弄月,那娘子也一概不会。只怕是,丈夫舞刀弄枪娘子榻上睡觉,丈夫征战武场娘子还是榻上睡觉罢!”
夫人们笑够了,纷纷起身,携手出了帷帐去林中寻乐子。
秋夫人也不徐不疾,拿锦帕擦了手。到底还是有一人等着她,恨铁不成钢地责道:“你就任她们这样说?不知反驳也罢了,还次次都来捧场。”
秋夫人的声音一如谢致虚在梁府听见的那般冷淡无波:“我不来她们便不说了么。”
她从席上站起来,余光看见离夫人们这样近的位置还坐着六只耳朵,但面上并不见任何难堪艰涩,与唯一等她的女伴一前一后要离席——突如其来的动作一顿,回过头,眼神十分困惑似地落在奉知常身上。
柳柳眨眨眼,悄声道:“糟了,我们是不是不该听人壁角?”
谢致虚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
奉知常似乎没有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侧脸显得冷漠。从谢致虚的角度看过去,两人同样苍白的肤色,同样细锐的眉梢,眉毛下,像是同一只琉璃盏上两双色晕极似的亮斑。
秋夫人盯着奉知常,心底大概和谢致虚一样意外极了,她那张冷色着调的脸时时透着锋锐,抬手要去捉奉知常的下巴令他转过头来。
啪。
奉知常的手安稳藏在袖底,手中一柄半长的竹杖,响亮敲打在秋夫人手腕,毫不留情阻挡了她。
邛山产竹,高节而中实,所谓筇竹杖也,坚硬如铜铁。
秋夫人手腕立刻就红了一片,然而她毫无所觉,愣在原地,看奉知常缓慢转过脸来。
看着那样一张脸,犹如对镜自照一般,秋夫人愕然当场,难以理解似地蹙着眉,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嘴唇一动:“你……”
话音戛然止于青年冰冷的眼神之下。
秋夫人一贯强势,偶尔被一些碎嘴妇人嚼了舌根,也端得清高游离,始终立于不败之地。这恐怕是她第一次被回以同样强硬不甘居下的态度,一时竟被震住。
谢致虚第二次见着秋夫人,便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此刻他灵光一现,明白了原来是眼前二人无论从气场到姿态,都有颇多相似之处。
秋夫人收回手,已变得与往常无异,用她一贯冷漠的态度筑起盔甲,与那呆立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女伴一道离开了三人视线。
从开始到结束,两人一句话也没说。
奉知常茶也不喝,瓜子也不剥了,极其暴躁地瓜壳哗啦拂了满地,推动木轮转椅就走。
谢致虚连忙追上去,他以人格起誓,刚才那一幕绝非他本意,甚至差点坏了他的事。
“师兄!”
轮椅骤然停止,谢致虚差点一头撞上去。
奉知常的眼神简直凌厉得可怕,颊上突出明显紧咬后槽牙的痕迹。
没有柳柳代言,谢致虚也瞬间懂了他要说什么——这就是你费尽心思邀我游春的目的?!
“我不是我没有,”谢致虚心急道,“师兄你听我解释,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柳柳从身后追上来,冰凉凉的声音炸响在他脑后:“你还想做什么?”
第29章
树林到湖边被劈出一块开阔的草坪,溪流镜面似地平和流淌,不远处靠近潭边的河段幕天席地坐着一群文士,谈笑声断断续续顺流而下。
经过溪边时一不小心,椅轮陷入了湿地泥泞中,被人的重量一压,一时抬不起来。
奉知常脸色阴霾不散,一甩袖子站起来,竟也不顾椅子,一瘸一拐往前走。
他走起路来才看得出腿是真有问题,右腿似乎不太能承重,身体整个向□□斜。
谢致虚追上去,一心想扶又没那胆子,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十分无措:“师兄你慢点,你……等柳柳把椅子推上来。”
奉知常并不答话,谢致虚追着他,他就瘸着走得更快,直往饮酒作乐的人群中去。谢致虚担心他的腿,手一捞,抓住奉知常的灰袍衣袖,被他劈手抽走。
谢致虚心中叫苦。他单知道这个师兄脾气坏,却不曾想还很怪,经了秋夫人一役,奉知常已然明白谢致虚忽邀游春是有目的的,却并不发作也不退场,主动配合甚至逼迫谢致虚将计划进行下去。
好似批阅考卷的教官,如考生的表现不尽如人意,势必将受到惩戒。
人群里一眼便能瞧见三缕长须花白的张医师,他手里端着酒樽,眼尖地朝谢致虚扬起示意。
张医师身旁坐的那人,面孔熟悉,是梁家家主梁稹。看来梁汀病情好转的消息是真的,梁家主今日也有兴致出游,几杯酒下肚脸色红润。
谢致虚欲引奉知常往张医师所在去。
奉知常身体一歪,谢致虚立刻托住他手肘:“慢点,我扶你。”半截尾音卡在喉咙里还没吐个囫囵,他感到奉知常反手一扣,手指搭上他的脉搏,那一处正是黑沼蛇毒的毒线所在,被奉知常冰凉凉地一触立刻就痛得谢致虚脊背直冒冷汗。
蛇毒多日不曾作妖,搞得谢致虚都快忘了,这是奉知常埋在他身体里的一个警告。只要他敢插手他和梁家的事,就会小命不保。
曲水流觞是天然的风雅,溪流从悬泉下的小潭里引出来,借着山腰平缓地势,稳稳当当托住酒樽淌过弯弯绕绕。酒樽停在谁面前,谁就要浮一大白,并作诗一首,在场莫不是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势必要赢得满堂喝彩才算证实了自己的高雅品味。
谢致虚冷汗淋漓地虚扶着奉知常走到张医师背后时,酒樽正停在他们面前。只见张医师爽快捞起,一饮而尽,通红的脸上半点瞧不出那日同梁府福管事说自己“心府有亏”的颤颤巍巍。
“山间四月是新春,出门俱是看花人。使我徒有医国手,寄予春风祛病根!”
“好,”梁稹感动地握住张医师双手,“先生医者仁心,茂之钦佩不已!”
谢致虚扶奉知常在两人近旁落座。
张医师抓住谢致虚的手塞梁稹手里,替他引见:“梁老爷,这位便是老朽所说,提供解药的小兄弟,令公子能有惊无险,这位小兄弟功不可没啊。”
谢致虚猝不及防,有点尴尬。梁稹样貌普通,丢进人海就找不见,远不如其妻给人印象深刻,这样搭配的夫妻诞育子嗣,多半也希望后代同长相出色的一方更相似些。
梁稹从善如流握着谢致虚的手,和善笑道:“张先生多次同我提起过,说起来真是要感谢你……不过,我倒是有些疑问,怎么这么巧我儿刚病倒,小兄弟便能拿出解药呢?”
梁家主原来也只是看上去和善可亲。
张医师替谢致虚解释道:“也不算解药吧,老朽研究过那种药丸,其中蕴含珍稀药材无数,对应可缓解多种毒素,算是比较通用的解毒丸。但用在梁公子的病症上效果不能算最佳,老朽于是从中提取中所需的一二味材料,辅以对症药引,才最终解毒。”
梁稹恍然大悟——脸上恍然大悟,实际他可能也不太听得懂医家言论——亲切地大力拍拍谢致虚肩背,递来一樽酒:“原来如此,小兄弟千万谅解梁某人方才的失礼,唉,这几天官府日日上门磋商抓捕嫌犯事宜,梁某人也犯了疑心病见谁都有问题。”
谢致虚的脸差点给他拍进酒水里,连忙接过与梁稹碰杯,仰头饮尽。酒是果子酿,酸酸甜甜,不烧喉。
“咳咳,好说好说,梁公子已痊愈了吗?”
“唉,”张医师愁眉苦脸,“就是嗓子总不见好,应是对声带造成了损坏,致使说话十分艰涩呕哑。”
梁稹冷哼道:“那贼人不就是宣扬要我儿成哑巴么,还需先生尽心尽力,莫要遂了贼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