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踢踏,白色骑手转过远望的目光,对车窗里的人挥出道别的手势,催马西去。
武理趴在车窗口,北边不远处的树林一派沉寂,倦鸟不惊,黑夜里没有任何迹象,他却像收到了某个信号,缩回脑袋,放下车帘。
“他们已经遇上了?”石人愚担心地问,“就让毒先生一个人往西去奉州吗?”
朱得象的棋盘上提示西南的鹤衣斋有难,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王赣开始对各门派下手了,毒老怪虽奉越家主之命保护越关山,但心中担心奉州尸社安危,越关山放他回师门探望。
“走吧。”武理说。
车辕上屈起一条腿靠坐着的唐宇便直起上身,扬鞭策马,潜入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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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皇宫正门宣德楼出来,是开封府最主要的街道——御街。宽约两百步,车马畅通,两边是御廊,商贩叫卖不绝,街道中间摆着朱漆杈子禁止跨越,其中是砖石镶砌的两条御沟,水流潺潺,栽以木槿刺蘼,夏秋花开,望之蔚然如锦绣。
钱荐异拎着药包沿着御街往南走,遇见相识的小贩,互相打了个招呼。
“座师午好,这是买了什么东西回来吗?”
钱荐异神色郁郁,扬了扬手中药包。
“哎呀,怎么是药,座师最近身体不好吗?”
钱荐异叹了口气:“上课吵吵吵,下课也吵吵吵,吵得人头疼,真受不了。”
走到青鱼市集,钱荐异向东拐进州桥,行人渐稀,市井喧闹仿佛被隔离之外。尽头有一处大院,白天门户敞开,两座石墩立在台阶两旁,连个守门的门僮也没有。
钱荐异抱胸立在台阶下,完全不想进门似的。里面相携出来两个文士装扮的书生,看见钱荐异,行了学生礼:“先生回来了?”
钱荐异唔了一声,想起了什么,问道:“还没吵完吗?”
两个学生闻言都不由得尴尬,回答:“还、还在辩论……”
钱荐异深深叹了口气,太阳穴反射性隐隐作痛。
学堂里热闹得像市井街坊,书本被甩得满天飞。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果是为了抗击北蛮,就算要我放下学业、弃闻大道又如何!像你这种人,一定在生活中也自私自利,才会说出穷则独善其身这种话!”
“满口胡言!臭不可闻!”又是一轮丢书大战。“读书人以弘道为己任,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没听说过屈从于世俗的!今上要封禁书院,使书生作武夫,武夫以力解脱一人,书生以道解脱万人,书生从武,则天下人不闻道也,吾将追随孔圣乘桴浮于海,誓不与尔等同流!”
“帅府征召青壮士兵,王赣却驱书生入伍,乃是因范大人章大人在朝同他有旧怨,二位大人出身三问书院,如今被弹劾离京,王赣便要对书院下手,党同伐异任人唯亲,此乃奸臣所为!”
“衣者蔽其身,是为隐也,然举凰羽虎毛之五色缤纷者为譬,则是为彰也。隐也彰也,皆为衣也。又如生生者不生,胜胜者不胜,奸臣者不奸。三问书院文武兼修,试问谁不知道,北蹄踏界,召令武艺超群者抗敌,此人之常情,与奸不奸者何干!”
离学堂正门数十步之远,钱荐异就绕路而行,内心十分不愿被学生发现。
生生者不生,胜胜者不胜,其义乃是生育万物者不为外物所生,战无不胜者不为他人所战胜。用此义论证奸臣者不奸,是陷入了白马非马的诡辩。
争执到这一地步,实在无益。
走廊对面过来一个人。
“先生,有客人来访。”
“我近期没有约人,是谁?”
那人说:“有六位客人,其中两位一位姓武一位姓奉。已经请去静思房了。”
“姓武姓奉?”钱荐异略一犹疑,点头道,“泡点茶过来,我这就去。”
静思房原是三问书院的禁闭室,触犯了院规的学生会被罚在此静思己过。但现在的学生不一样了,个个主意大过天,学生是不会犯错的,错的只能是教书先生。
先生思想迂腐落后时代,先生刻板僵硬不知变通。先生已经阻止不了学生们高谈国事,明智一点如钱荐异者,最好识相避开。从前关学生的静思房今已成先生们求个清静之所,以至于先生们的客人来了,下人第一反应都是带去静思房……
钱荐异连药包都来不及放,先去了静思房,推开门看见熟悉的两张脸。
“座师,别来无恙否?”武理站起身。
令钱荐异惊讶的是,奉知常也跟着站起来,两肩端得平齐,瞧着竟不再像是有腿疾的样子。
“腿治好了吗?”钱荐异关切道。
奉知常很给面子地笑了笑,谢致虚替他回答:“机遇难得,换上了义肢。”
屋里还有三个陌生人,其中一位尖嘴猴腮,看面相就不能让人信服。钱荐异将药包放在几案上,坐下去,舒了口气:“请坐,都坐吧。”
邛山九折阪的柳先生是个交友广泛的典型。江陵归壹庄谢温和他有旧故,临死前托孤,冀州皇人岭朱得象在巴蜀学艺时两人交好,多年后还将自己门中不合群的弟子送去邛山另拜师门,开封三问书院钱荐异也是他的清谈好友,好到弟子在天子脚下遇到麻烦,第一反应就是找钱座师相商。
武理把吕惠、石人愚介绍给钱荐异,称他们是冀州皇人岭弟子,刚从封山中逃出来。
钱荐异便奇怪道:“唔,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静思房是个小房间,没有插屏分割,一眼能望到底,吕惠向门口看了一眼,确认没人进来,才摸出一块小小的铜牌,放在钱荐异面前。
“这是……?”钱荐异并不用手拿,只稍微凑近了一点,眯起眼细看,脸色就变了。
吕惠适时说道:“这是从逼迫我们禁闭山门的卫队身上找到的东西。我和大师兄是逃出来了,可山里还关着百来个弟子,我们都想知道究竟是谁和中原武林过不去。您看我们拿着这个铜牌,应该去哪里找答案?”
钱荐异听完,眼神有了点微妙的变化,似乎有点不满。
武理和吕惠两个人精,一眼就看出来了,但吕惠并不认识钱荐异,还以为是座师不喜他们带来了麻烦,顿时哑口无言。
然而郢州白雪楼一战,钱荐异千里迢迢赶来帮忙,并非明哲保身之人,此时也只是看不惯吕惠说话遮遮掩掩。武理赶忙道:“座师见谅,事关重大,皇人岭朱掌门和数百弟子仍被禁闭山门之中。这块腰牌是唯一的杀手锏,须寻个一击见效之机,所以特地来请座师帮忙。”
钱荐异沉吟片刻,似在思索。
武理还准备再说几句,吕惠突然长指一捞,快如闪电,众人都没看清他的动作,那块铜牌就从桌上消失了。
下一刻静思房门被叩响,下人端着茶盘进来。
钱荐异不动声色看了吕惠一眼,等到下人退出室内,才端起茶喝了一口,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客人们自便。
“你们想要什么机会?”钱荐异说,“三问书院现在能提供的帮助也十分有限了。”
客人们对视一眼。
钱荐异说:“你们是从学堂过来的吧,那边吵得沸沸扬扬,已经连续好几天了……”他停顿几许,似在琢磨合适的语言,才说,“范章二卿被贬出高堂,今年发解试,国子监不再给书院提供应试名额。不仅你们皇人岭,三问书院在天子脚下也遇到了打压,更早之前……”他看了奉知常与谢致虚一眼,“奉先生和小谢公子也遭遇了一样的事。”
苏州梁家绑架案的背后主使很可能是侯待昭,这只是奉知常的猜测,毕竟时隔多年,留下的线索太少了。然而钱荐异此言,竟是十分肯定。
奉知常与谢致虚交换眼神,两人心中顿时明了。不论是十三年前奉知常遭遇的惨案,还是两年前谢致虚的家破人亡,都是王赣与侯待昭谋划多年的局中一环。
他们所谋求的不是梁家也不是归壹庄,而是整个武林。
客人们也全然没料到,他们来求人,人家却也陷入了一样的困境。武理和吕惠本以为借助三问书院之力,能得到将铜牌面呈天子的机会,然而能提供机会的范章二位大人已经倒台。一时没有一个人开口。
茶雾渐凉,一筹莫展。
谢致虚垂眸盯着手中的茶杯,心中动了个念头。奉知常立刻有所感知,抬眼瞥向他,看见谢致虚朝自己眨了眨眼,藏着坏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