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两次,张思远由着马朝着街旁的沟渠而去,思夏未料他放纵不管,吓地大叫起来。
街上的人不多,但这一声足够响亮,引了路人观看。她嫌丢人,赶紧捂住了嘴。
然而,她捂嘴前送开了缰绳,人也快掉下去了。
张思远左手捞住了她,右手拽着缰绳把方向摆正了。在出门的小娘子认出他之前来了一记响亮的挥鞭,留下一抹匆匆的身影。
“你要恶心死了,手才摸完缰绳便捂嘴。”他说,“还笨,坐在马上要用两只手一起捂嘴,掉下去怎么办?”
思夏:“……”
为什么要说出来,她不要面子的吗?
“你要怎么谢我?”
“谢谢你!”她简单地说。
张思远不满意:“就这样?”
“那要怎么谢?我吃的穿的用的全是阿兄给的,难道要我……”思夏尚在纳闷,今日是怎么了,才刚不要脸地觉着她阿兄存了别的心思,此时又险些将从话本小说里看来的“以身相许”桥段顺嘴地说出来,真是不成体统。
张思远正津津有味地听着,然而她骤然消声,便迫不及待地问:“说啊,到底要怎么谢我?”
思夏偏头去看他,正赶上他要再一次凑到她耳畔说话。倒是没对嘴,思夏的鼻尖戳上了他的唇,他的鼻尖戳上了她的鼻梁骨。
这样不经意地碰了一下,两人都发起了高烧。
思夏脑子里的那根弦猝然蹦紧,后背僵住,虽是尚未穿夏衣,也不到数伏的闷热天气,可她在马匹前行时带起的风中感受到有汗珠沿着脊骨向下划去。
两人共乘一骑,速度不快,可耳畔的风已经让思夏失去了听力,她暗暗咬紧了牙,蹙紧了眉,懊悔不已。——她在马上回什么头啊?
眼瞅着过了东市,就要到胜业坊了,张思远忽地扯着缰绳向东而行,一路出了春明门,朝郊外而去。
绿草茵茵,群莺乱飞,风吹过,夹带着阵阵野花的杂香。
张思远勒住缰绳,跳下马来,一手拽着马,一手扬起来接思夏。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他便收了手,由着她跳了下来,却忍不住偏头,冲着远处飘摇的枝叶释放出难以憋着的笑。
思夏搅着双手,几次想跟他说话,都难以启齿。偏他看出来了,也不像往常一样主动给她疏解心事,而是正正看着她,等着她说。
终于,思夏忍不住了,率先开口:“李翁知不知道我们出城了?这么久不回去,他必得着急。”
赶紧回去吧,思夏觉着今日不宜出门。先是被人胡乱说,其后被冯时瑛赶鸭子上架,后又险些被打,而现在,她同最亲近的人在一起,却因闹误会而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你在冯家耽搁老半天都没嫌久,才出来这么一会儿就怕他担心了?”张思远想到方才他晚到一步会发生的后果,有些心惊胆战,低沉的声音夹杂着怒气,“你怎么不怕我担心呢?”
思夏臊眉耷眼地垂着头。
她自己都说了,吃的喝的用的全是张思远给的。刚刚不是他及时赶到,她估计得被那个婆子打个腿折胳膊烂,到头来还得指着张思远给她治伤。
她郁闷地垂下了头,今日真不该出门,还要被他训。眼神盯着地上的青草,委屈、懊悔、忐忑齐齐往脑门蹿,眼周开始发酸。
张思远看她闷头耷拉脑,握马鞭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没反应。他便弯下身去,又微微抬头看她,那张白玉似的脸已经红成了玛瑙,竟是要哭了。
但凡思夏一哭,张思远就发慌,当即道:“那什么……是我错了,行吗?”
思夏本是极力忍着的,经他一说,她觉着自己是个无赖,明明就是她无能,怎么却要别人来道歉。越想越不是滋味,眼泪直接往地上砸。
她垂着头,没看到张思远近乎抓耳挠腮的急切。
“别哭了,乖!”
今日真是奇了,他越劝,她哭得越欢。
这时有行人过来,其中还一个挑担的老翁哼着曲,看见这俩年轻人一个劝一个哭,忽觉好笑,停下口中的曲调,劝道:“年纪轻轻的,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至于哭成这样?”
思夏赶紧擦擦泪水,倒不是被他说的,是觉着在外人面前流泪太丢脸。
老翁担子里挑了蜜饯,此刻趁机寻找买家:“老庞蜜饯,名气大,吃了包管心情愉悦。”说着便放下担子,弯身揭开盖在竹筐上头的布,“那位郎君,快给你家娘子买些吧。”
思夏本不想理这老翁,可被他被这话一激,不管哭得大花猫似的脸了,抬头看他,却将眼神定在他手捧着的几粒桃条干上,顿时不争气地口舌生了津。
张思远不知怎么哄她,有这送上门的法子,便走上前去,点了桃条干、杏干和蜜枣等几样蜜饯。
下一瞬,他面子扫地了——没带钱。
平日都是绀青跟着,付钱的事他没操心过,今日出门没带她,且是临时起意来了这里,更是偶然碰上了卖蜜饯的老翁……
他赶紧朝思夏示意,思夏便掏了十文钱递给老翁。老翁一双手褶子多,并没有接,反而摇得厉害:“五文钱足够。”
他推辞,思夏坚持,最终他决定不能跟钱过不去,便收了。又重新挑起担子,边走边笑呵呵道:“娘子哭,郎君劝,郎君没钱,娘子有钱,可真是驭夫有术啊!”
思夏:“……”
钱给多了。
张思远:“……”
他只是没带钱而已。
好在这老翁三两句话让思夏止住了哭。张思远心情便放松了,抬头看了看天,提议道:“左右出来一趟,我们去走走。”
他牵着马,思夏跟在他身后,他扭头,思夏低头。他停住,她昏头昏脑地撞在了他身上。
张思远:“……”
这么多年还是这副笨样子。
思夏像是被针扎到了,极速后退一步,却还是低着头,这次还加上了用手揉额头。
“你走我后头做什么?”张思远招呼她,“走我前头。”
思夏便走在他前头,走了好久,她说:“我累了,想歇歇。”
没回音。
她一扭头,看他站在一棵桃树下望着她,俩人相距百步远。
她走路都能走出禅定的境界来,显然是走神了,于是颇没面子地回去找他。
其实是有些生气的,他不走了也不叫她停!到他跟前,也不发作,而是拆开蜜饯,先给他递了一颗。
他张嘴吃了。
思夏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倒是真感谢那位卖蜜饯的老翁,看来真是哄住了。
看他喉咙滚动,她问:“阿兄吃完了吗?”
张思远点头。
思夏却把蜜饯包了起来,包完后“噗嗤”笑出了声。抬眸时,看张思远脸上尽是疑惑,忙道:“我的手抓了缰绳、捂了嘴、摸了荷包、掏了钱。之后才给阿兄喂蜜饯,现下阿兄吃完了,又是谁恶心呢?”
说着,她还举起给他喂蜜饯的右手。
他不过是在马上逗了她一句,谁知她还记了仇,在这等着他呢。
张思远抬手要抓她,她后退,不成想地面不平。她躲得快,脚脖子一扭,整个人立马站立不稳,往后倒去。
张思远与她近在咫尺,松开缰绳去拉她,没拉到胳膊,却扯住了袖子,随即,她露出一片瓷一样光滑的肩头。
他攥着思夏的衣袖,免不得被她向后倒的力量拽住,看见她的肩头时,他莫名打了个抖,就这一抖,他被她拽倒了。
马儿打了嫌弃的鼻响,低头凑到地面啃草。
第二十三章
张思远又急速伸出另一只手托住了思夏的头,免得她挨磕后变得更笨。
这下,两个人紧紧贴在了一起。
他们能闻到彼此的呼吸声,看清彼此睫毛的根数,一根、两根、三根、四根……
思夏的心跳猛然加速,脸烧得似是要掉一层皮,不用她照铜镜也知此刻一张脸红得如同蒸熟的河蟹。
上头的人定然也是慌张到不行,以致忘记了起身。思夏傻愣着,竟是忘了催他起身,凌乱在紧张中。看他正正看着自己,透过那黑色的瞳仁,她看到有一个面色不佳的自己,一时像是坐在瓮中被火烤,一时又觉着坠入冷水中被冰冻。
两人挨得近,气息交缠在一起,却是交缠得也不顺畅,因为谁也不敢放松地大口喘气。
思夏的手不自觉地发了麻,抵在他胸膛,却被他结实又迅疾的心跳惊到了。她也感到自己的心跳得极快,一下两下,谱出声势浩大的紧张与不安。她的心似是要跳出腔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