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来,他顾虑她身子,又顾虑孩子,这才忍着,谁知她完全不知他辛苦,当真是被她惹恼了。
床幔恢复平静后,思夏软在床上虚弱地喘着气,被他折腾完,恐怕明日得睡到日上三竿,睡醒了大约也没力气抱巧月了。
她喘匀了气,抬手示意他过来,张思远凑过去,脸颊被轻如羽毛的柔软扫过,他受宠若惊。
“都给你。”思夏讨好道。
“算你有良心。”张思远内心氤氲出一种湿润,滋养起万丈欣喜。
他抽了思夏头上簪子,发丝松散开来。他将手伸进去,轻轻抖了抖。片刻后又老老实实地搂着她,给她讲以后怎么教巧月,像以前教她那样,再要个娃娃,得给巧月找个伴儿,让他们一起上学堂。
也不知思夏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只听她轻轻“嗯”了一声。
他爱怜地刮了刮她的鼻梁,看着她平稳睡去了。
他可以好好想想当年与她初次见面的时候了。
那时母亲准备了一块玉做见面礼,又让人收拾了一座院子出来,里面的陈设全是她一一静心布置过的。
所有人均以为那个小娘子来了会欣喜得不得了,可真到她来时便有些失望了。
不见其人,先闻其哭。
李增在一旁劝,偏是她止不住哭。
他是嫌她烦还是嫌她没骨气啊,总之就莫名其妙地走上前去了,还没到她跟前,她已经瑟缩地往后退了一步。那一刻,他便说不出半句训斥的话来了,而是温言软语地道:“别怕。”
她抽抽噎噎地点了头。
他当时觉着,这女娃娃同宫里那些骄横的公主真不同,可一定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主。
这么多年来,胆小的她却能拿出十二分的胆子来守护他,他又怎么能让她受委屈呢?
纵然知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他却奢望,不论是风霜雨雪还是烈日骄阳,他均能陪在她身边,而她亦能陪在他身边。
今生今世,生生世世。
(正文完)
第一零三章
张苒从宫里出来,便一刻不停地朝胜业坊郧国公府赶。
换了衣衫后向父亲母亲问安,却见二老苦着脸。问及底下人发生了何事,方知今日慧娴大长公主请了夫人过去说话,有意给郎君说亲。
慧娴大长公主权倾朝野,她说给张家说一门亲,等于就是来通知张家一声,没有商量的余地。
郧国公府曾是多子多孙之家,然而为国捐躯的也多,在战场上受伤不死的也不没几个长寿的。现如今的郧国公夫妇,有两女两子,两女已嫁人,剩下两个儿子,长子到了说亲的年龄,幼子在国子监读书,就要科考。一家人十分和谐。
虽说张家身份高贵,但与皇家相比,就低了。听说国朝的公主多是骄奢淫逸,慧娴大长公主更是公然养面首。
国朝有女子改嫁再婚者,然而公主与夫家合离再改嫁之后,先前的夫家多是落得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这次慧娴大长公主做媒,明显是要拉拢张家。满朝文武都知大长公主专权跋扈,圣人还年轻,耗也得耗死她。可现在她做主,让圣人的胞妹纯安长公主降张家,那么待圣人亲政后,长公主改嫁,张家大约会满门归西。
然而慧娴大长公主颇有诚意,自从她与郧国公夫人开了口之后,张苒翌日便从六品员外郎升到了四品兵部侍郎。
国朝六部之中,吏部和兵部最是香饽饽,因文选归吏部,武选归兵部,张苒年纪轻轻任此要职,不得不佩服慧娴大长公主的权势,这明显就是收买张家。
纯安长公主和圣人一样,害怕姑姑,因为有丞相请求让圣人亲政而被打死的先例。那次姑姑斥责圣人,说他不懂朝政偏偏唆使朝官误国,连带着训斥母亲,说她不懂得管教孩子,母亲已贵为太后,偏偏只能听着,看着,忍着,想到女儿已心有所属,想到连女儿的婚事都不能做主,便心疼得想哭。
纯安怕姑姑给她选个暴虐之人折磨自己,以此报复阿兄和母亲,又不敢去姑姑面前哭诉,估计又会让她去责问阿兄和母亲。她心中比水还清,知道她在这门亲事中扮演的是一颗棋子,而不是谁的妻子。
况且,她始终忘不了一个人。从看那人第一眼起,她的心便沉了。没过多久,母亲和圣人也知道了这事,因为平时宠着她,又看那人人品与家世皆是上乘,尤其一笔字可屈铁,可断金,再配上那张脸,可担字如其人四字。他们自然愿意依着她。
那时皇家去行宫避暑,纯安不想穿许多累赘衣服,遂换了一身宫女装扮,正和一群真正的宫女追逐打闹,跑着跑着就到了姑姑所住的大殿。正好遇见了前来述职的他,纯安怕姑姑知道她跑到这里来责怪她,便主动引着那人去见姑姑,到殿前,他朝她恭恭敬敬给她行了个礼:“多谢内贵人。”
纯安听到这个称呼后就咯咯笑了,那人疑惑,她便掩嘴低首,强压喜悦恢复正经,再抬头时,也见到他微微一笑,又弯了个身以示恭敬,随即转身进殿去了。
那是怎样的人呢?一身绯袍,有仙风,却没有让人触不可及的遥远,他一笑,眉眼弯弯,唇线是个优雅的弧度,端然中又有烟火之气。
其后纯安一直等着,不在行宫的时候,她也会寻无数个理由跑去姑姑处理公文的地方去,左等右等,终于再次见到了他,而他这次规规矩矩行礼,称呼也十分正确:“臣多有冒犯,还望长公主恕罪。”
纯安眉梢一动,内心一塌,原来他记得她,也能认得她。
她借着仰慕其书道的名头,求母亲宣他进宫说话,他人生得好,说话的声音好听,总之每个闪光点都照进她的眼中,又印在了她的心里。
可命运捉弄,她不知是喜欢这个长公主的身份还是不喜欢这个身份。在行宫时,正是因为长公主的身份才见到了他,可也正是因为长公主的身份,她被姑姑捏在手心里,不得不嫁给姑姑给她选中的人。
如果她和姑姑说明,就等于说她不同意姑姑的决定,以姑姑的脾气,不仅自己挨训受罚,那人一定会被杀了,而这之后,姑姑还会为难母亲和圣人。
大婚那日,纯安听着男声吟完却扇诗就,缓慢地拿开扇子,眼前人的面容是母亲安慰她时所说的姿容俊朗。他正给她行礼,她也依照礼法,却是颇没感情地还了个礼,繁琐的礼节,她累得很。
张苒自她却扇那刻,心里就沉下了确定,这叫做一见钟情。纯安不单是容颜好,也不似外头传的公主骄横,更不会毫无顾忌地去找面首,她对他相敬如宾,对他父亲母亲也像平常儿妇那样孝敬。
其实,公主的公婆一直忐忑。国朝礼制,驸马尚公主,公主无需向公婆行礼,然而慧娴撺掇了朝中大儒,愣是将人伦礼仪搬出来,一定要让纯安长公主给公婆行礼。
这么明显地收买国朝大儒,又这么明显地寒碜圣人且宠信张家的做法让郧国公和夫人非常不安。
那日郧国公夫妇二人坐在高堂上,担惊受怕,要拦住行礼的纯安,可纯安并没表现出不满,老老实实行了礼。且日后也没有为难公婆,反而拿出在宫里和太后相处的样子来,常常陪着舅姑煎茶,还格外有兴趣地和舅姑学起针线活来,她说这个有意思极了,最能打发时间。
张苒听慧娴大长公主吩咐,要常常进宫去,去看看那娘俩是不是又在琢磨着什么。他只说纯安清心寡欲,成婚后不愿总进宫。他装傻充愣和慧娴大长公主撒了谎,只因不想叫纯安为难,一边是夫家,一边是娘家,尤其是,他对她的干政也颇为不满。
何况,谁与谁亲,他分得清楚,该忠于何人,他也清楚。他的妻子才是他最该亲近的人,他妻子的兄长,才是他最该忠于的人。
纯安闲来无事,喜欢撑着头看远处。这金匮玉笼之外的寸土都离她无比遥远,即便只有毫厘,于她来说,也是千里。她离那个他,越来越远了。
张苒向常常见她如此,他走近了,她也察觉不到。因为喜爱,所以想时刻看见,可见到她时,她总是那副安静又又有寂寥的样子,于是就想捉弄她,可又怕她恼。
那次他没忍住,立在她身旁,伸手蒙住她的眼。如他所料,她惊了一跳,反应过来时不是气愤,而是展现了充满惧怕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