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车司机的主刀医生不是我,比我年轻两岁。被家属提刀砍了,一刀左边肩膀,一刀右边手腕。”易青巍说,“后来他的主刀医生是我。”
“今天我身上沾了好多血,有些是病人的,更多是小成的。后来去下面的办公室,好多医生护士都在围着抹眼泪,没等下班,就收到两封拟好的辞职报告申请书等我签字。”
“小枝,你猜我签没签?”易青巍问他。
宋野枝抱他,抱得很紧。
“签了。”他说。
易青巍轻笑:“没签。我十二点多离开医院,去停车场拿车,被她们半路拦截,两个人又哭哭啼啼地把辞职书给要回去了。后来请她们吃了宵夜,她们说吃完宵夜就好了。”
宋野枝仰着头,扑扑地眨眼,企图把泪逼回去。
青烟直指白月,坦荡勇敢,风一吹,如群群义士,决绝地赴往月亮。
易青巍的手半握成拳,用指节去接宋野枝眼角的泪。
宋野枝不好意思地张嘴,鼻音浓重:“哎呀。”
“我今天也遇到了不好的事情。”宋野枝说。
眼睛涩疼得厉害,有一滴破了坝,剩下的就决堤。一串串从眼角滑下来,月光染亮,像一条条粼粼的河。
“我下午去学校,看到门口有家长跪在大门口,拿着纸壳写的诉状,在那儿哭。她儿子在学校跳楼自杀,有抑郁诊断书,说抑郁是学校害的。”
“我往前多走一两步,就看到名字,是我教过的学生。”
高景深。
他是个腼腆的男孩儿,喜欢的也是男孩儿。
他在圣诞节祝我幸福,我还回赠过。
易青巍不厌其烦为他揩泪。一滴下来,他擦净一滴。一串下来,他擦净一串。
高景深妈妈那简陋的纸壳上,用鲜艳的水彩,将八个大字描了一道又一道。
“同性无罪,歧视大罪。”
春天好荒凉。让人一个接一个,前扑后继成为殉道者。
后来他们都没有再说话。
易青巍脚掌点地,轻摇秋千。万物寂静,他也异常温柔。
宋野枝说:“这个秋千买得好不好?”
易青巍承认:“好。”
宋野枝抬手去捉空中的柳絮。
夜幕下的柳絮好像没有白日里遇到的烦人。
却是捉了把空气,手想放下来,被易青巍擎住。
宋野枝的手指修长,骨感,握在手里,触感似玉。茧比前些年薄了,他慢慢地很少练小提琴。
易青巍带着他的手,高举着,挡住月亮。
“好像一枚戒指。”易青巍说。
宋野枝跟着偏头,同角度去看。圆月的中心被一根指头覆盖,只露出轮廓,皎洁的月光晕染,一圈附在宋野枝的无名指上,就是一颗闪光的银戒。
“明天我要和乃域姐带易一去打预防针,午饭你尽量按时吃,我回来再给你准备晚饭。”宋野枝突然说。
易青巍募然笑起来,手臂无力,和他十指相扣后从空中落下来,掉进绵软的被子。
“笑什么?”宋野枝歪头看他。
易青巍摇头,问:“为什么又叫你。”
“为什么不叫我。”宋野枝也问。
“你最好使唤。”
“你这个小舅最自在。”
宋野枝坐直,问他:“小叔,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我们和小姑们一样,也去领养一个孩子。”
“是不是看易一好乖好可爱。”易青巍说,“但是,养孩子可不像养小猫小狗噢,你愿意吗?”
宋野枝想了想:“现在没准备好,我说以后。”
易青巍摩挲他的无名指,不断圈量。
他低声说:“好,再等等。”
他们赏了很久的月,吹了很久的风,天际隐隐泛灰,才回房睡觉。
宋野枝阖眼,眼皮微肿,涩涩的,没有困意。每句话每件事,都在心里过一遍。甚至追溯到重庆那趟旅行,车站外那个男人之前的热情和善良,之后的惊惶和如避洪水猛兽的疾步;面馆里那个男生的打量,无谓,似有若无的轻嘲,和临走前的一袋苹果。
这个世界好坏参半。
不过相爱的人相拥而眠,打算把坏的都忘掉,都丢弃在这个春夜。
宋野枝忍不住睁眼,只能看到易青巍胸前的睡衣。盯得两只眼珠快要斗在一起,他赶紧重新闭眼,心下念念有词。
好奇怪,我连你衣服的褶皱也爱。
——所以是他给予他能力,原谅一切,并热忱地接近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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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5月12日
宋野枝好爱他闭眼时的样子。
小叔皮肤白,因为他大多时候早出晚归,捂在医院大楼里,碰不见太阳。闭着眼的时候,眼皮更透出一股沉默脆弱的白,层下布满青红色脉络,细窄,晶莹,不规则延展。像冬天里,荒山中,枯树身上,方向懵懂,野蛮生长的野枝。
他为他的眼皮作过画。
百千个早起的清晨看过百千遍,纹丝边角在脑子里印得很清晰,于是在某个无聊午后信手画出来。
真的只有条条蜿蜒的细线,描在广阔的苍白画纸上。
易青巍路过,看不懂,问他这是什么。宋野枝亦真亦假地反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右眼眼皮上的血管们长这样?他还用手指挑引出一段相较平稳的线条,说,这个除外,这是你双眼皮儿的痕。
易青巍拣起来瞧,半晌:“你当我傻。”
“信不信嘛,由你。”
彼时的宋野枝两指一翻,纸覆在桌上,伸个懒腰,起身睡觉去了。
那天确确实实是把画放在这张不常用的桌子上了,现在找不着了——书房里乱七八糟,宋野枝翻寻无果。
“宋野枝。”易青巍在卧室,一睁眼就找人。
宋野枝停下动作,支起耳朵应:“咋啦?”
“哪儿呢?”易青巍慢吞吞起床穿衣。
“书房——”宋野枝走出来,“小叔,你看见我画儿了吗?”
易青巍不回话,也不问问是哪幅,拽着裤头走进卫生间,为另一件事紧急:“能烦您来帮我打领带吗?我今天好像又要迟到。”
他在镜前刮胡子,宋野枝捧条纯色领带站去身后。
宋野枝拍他双肩:“低。”
易青巍分开两脚,半扎马步,矮了一小截,镜子里出现宋野枝一张脸。
他笑:“面对面怎么系的,还没学会?”
宋野枝垂着眼专心致志,手里忙活,嘴上很坦然:“没有,你之前教得那么敷衍——哪天有空再练。”
快要成结。
易青巍扯一张湿巾擦下巴,丢了剃刀,反手托臀把人背起来,出了卧室,下楼向餐桌走去,一边说:“先把我给你写的麻将公式练练嘛,大家约了15号去家里。”
天气闷热,太阳亮得出奇。
午休的同事们陆续回来了,吃饱喝足催生困意,偌大实验室没有人说话。宋野枝在电脑前输入新数据,属于枯燥乏味却不得不做的差事。好在这活儿经得起一心二用,眼睛不自觉在密密麻麻的数字空隙里挑出那几个,成一串号码。
想打一个电话,问易青巍今天是否有按时吃午饭。
窗前有一个简陋的篮球场,一棵篮球框竖在一棵树下,听说是供工作人员闲暇时活动僵骨。大多时候是摆设,此刻是一个学生在用。
实验室里空调温度低,甚至感觉到冷,于是窗外男同学的淋漓汗和喘息就有些失真,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像。倒是篮球撞击地面,篮球抖扬灰尘,让宋野枝有更真实的不适感。
砸,砸得宋野枝一阵头晕。他起身去窗边,斟酌着能不能与精力旺盛的青春期男孩打个商量。
他站定脚了,脑内依然还眩着。宋野枝拍了拍额头,莫非刚才在食堂吃错菜。
不等宋野枝开口,那男孩自行停下运球的手。很突然,篮球失人托管,悠悠滚进草丛里。他则扶腰四处张望,最后定睛于高楼上方。
疑惑,迷茫。
——和实验室里众多人同一种表情。
他们回归同一个世界。
有人注意到桌上半管试剂,试探着说出结论。
地震了。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四川省汶川市发生8级地震,多地有明显震感。
震波的传播速度比信息快很多,宋野枝接到易青巍的来电,已经下午四点。
他叫宋野枝在研究所等他,没说完,立即改口,或者宋野枝到医院找他。易青巍一个人在两个选择之间徘徊,最后才定。回家,咱俩现在一起往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