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青巍凌晨回到家,拧锁关门,沙发旁边的小台灯昏昏亮着。他一身浓重的消毒液的味道,是洗得太干净了。鼻腔却总尝到隐淡血腥味,是永远洗不干净了。
宋野枝侧趴在沙发上,手指蜷缩,落在脸边。他知道给自己盖件外套,外套是易青巍的。人睡得很熟,呼吸均匀,易青巍跪在地毯上望他许久,下巴就垫在他手边。这么近,可以开始感知温度,源源不断输向他。
血,心脏,焦躁的因子,最终平静下来。
易青巍扯走领带,解开皮带,上楼拿睡衣去浴室冲洗换装,下楼来抱宋野枝。
一抱就醒。
“今天晚上你没有打电话回来。”宋野枝睡眼紧闭,声音闷哑。明显没清醒,话脱口而出,怕是睡前就在肠肚里千回百转。
易青巍没说话,低眼看他。
“你看看我嘛。”他开口。
宋野枝听话地睁眼,抬起胳膊,掌心摸了摸易青巍的侧脸:“听起来你比我委屈。”
易青巍依然没说话,视线锁着宋野枝的眼睛。看他说话,眼神又移去他的嘴唇。舔了舔嘴巴,凑去亲他。
舌头湿软,舔得宋野枝腰热,扭着身子想喘气。易青巍用了点力,手腕箍近后颈,他动不了了,嘤咛一声。易青巍右掌游走,拇指轻按他的喉结。宋野枝吞咽唾液,喉结滚动,在易青巍手下,像是另一条鲜活生命。
“是不是一直在等?”易青巍贴着他的脸颊,问。
宋野枝眨眨眼,左手环住他的颈子,右手摸他的眉骨,他的鼻梁,最后两指掐他的下巴。
“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宋野枝问,“今天怎么了,是不是很累?”
沙发原本就宽不到哪儿去,易青巍躺外侧,后背还留出一半空地,前胸死贴宋野枝,挤得他额头冒细汗。
易青巍伸出指腹,帮他揩净。
这种距离太好,令人着迷,毫无缝隙。宋野枝一说话,带动自己的胸腔也随着颤,黏作一体,让他的骨头也毫无缝隙。
“今天好忙,很累。宋野枝,我有些胃疼。”
宋野枝皱了皱眉,把手绕出来,往手心哈几口热气,烫乎乎捂去易青巍的胃部。这个胃,宋野枝每天费心费力,养了好几年,比什么都金贵。
“忙得晚饭都没吃?”
“从医院出来,在路上才吃的。”
“我去倒热水,你吃药,顺便用热瓶暖一暖。”宋野枝反复动作,垂着眼皮,不知道在想什么,说,“我该去给你送晚饭的。”
易青巍抓住他不放手,反而笑了。
“又不疼了。”
终于搂着人去二楼卧室睡觉了。
后半夜,宋野枝做梦。
梦到自己登机,机舱外的天是墨蓝,机舱内无灯。临起飞,无故的恐惧攀升,漫过胸腹淹没喉咙。他急匆匆挣离拴成死结的安全带,请求下机,乘务员没拦,笑眯眯为他开门。宋野枝如释重负走出去,门外是高空,万丈深的血盆大口。
飞机早就在飞了。
失重感迫他清醒,适应黑暗后,发现枕边没有人。手臂一探,一半床是空的,心跟着空一截。
冷汗附全身,风吹,异常冷。
阳台门没合严,留一段空隙,是关门的人粗心大意。黑夜里有火光,接着是风把烟味送进来。易青巍一个人站在阳台上,丢了火柴梗,烟夹在指间,缓缓吸一口,更浓的香烟涌进卧室。
不呛人,有些苦。
宋野枝趴到床脚,扒着被子,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
距宋野枝上一次撞见易青巍半夜起床抽烟,已经很久远了。他抽烟的姿势依旧是这样,没变,一只手插裤兜里,一只手夹烟。送到嘴边深深地吸一口,手肘固定,唯独撇开手腕,像朵花沉重垂吊在枝茎上,懒懒地,离眼睛很远。
吞吐是慢悠悠的,他会追寻空中飘烟的轨迹,耐心看烟散尽。微微低头,吸下一口。
他不会让烟燃到尽头,总是留下两三口。按灭烟头,动作也不利落,左蹭蹭,右拧拧,把黑色的灰抹干净,露出烟身下黄色烟草,才会接第二支。
但宋野枝没有让他再划第二支。
宋野枝看着看着,发现他的背影比烟味苦。外面的夜晚太大了,他一个人孤寂伶仃。
他要去抱抱他。
“小叔,你说过,再抽烟会带上我。”宋野枝怀里抱着被子站在他身后,声线不清亮。
被子太长了,拖曳到地上——啧,宋野枝赤着脚。
易青巍收了手里的烟和火柴,捏成一团塞到睡裤口袋里。伸出一只手臂,拦腰把宋野枝提起来,让他站到自己拖鞋上。
“不穿鞋?”
宋野枝埋头,脚趾动了动,说:“你不也没穿袜子。”
易青巍说:“半夜起床偷摸抽烟,还能记得把袜子规整穿上的是什么人啊?是不还得梳梳头发洗洗脸。”
宋野枝沉默了几秒,没把头抬起来,要推开他。
易青巍没动,手臂还结结实实捆着人。
宋野枝也用手臂对付他,曲起手臂撑他胸前,隔开距离,手肘用力。
易青巍松开他。
宋野枝这才看了他一眼。
易青巍紧接着去拉他的手:“我不该......我马上去睡觉。”
宋野枝拖着蓬松鼓胀的被子坐去竹藤编的长秋千上,易青巍亦步亦趋跟着走。最后蹲在他身前,手心捧着被子底下的脚。
“生气也回房间再收拾我。该着凉了。”
其实易青巍的手也没暖和到哪里去,宋野枝被冰得心颤,但他不躲。再冷,两人贴在一起就能变热。
“我不生气。小叔,只是不要总是一个人。”宋野枝说,“要我说几遍,你才肯记住。”
非典是春夏交接时结束的。非典结束了,医生的生活没有结束,甚至更加艰难。
之后的那年,易青巍状态非常差。白天如常工作生活,到了晚上变得吃力。闭上眼睛,进入浅层睡眠,就看到尸体成堆,整整齐齐摞着,像仓库货架上任人摆弄的货物。一具具瞑着目,泛着死气。
更令他崩溃的是,这并非胡思乱想的梦,而是亲历的现实。
有人上一秒还乖乖吃药,笑着说谢谢医生,转头就病发,死亡。后来就不是人了,成为可怖的,亟待摧毁的传染源。
医生们曾自发组团去心理咨询室,易青巍去过一次。听了一会儿无关痛痒的话,又兜了些不愿吞服的药回来。
易青巍无法和心理医生或药物建立信任依赖的关系,他对此很疲累。好像只能自己熬治自己。
同年冬天,宋易两家去海南躲寒,留他们两个人一起居住在云石胡同。那段时间救了他。宋野枝躺在他身边,他爱上睡觉。
某天早上,宋野枝在院中角落发现脏扑扑的烟头,不止一个。他没有吭声,默默捡干净。只是往后睡眠有意放浅,常注意易青巍白日的心情和夜里的动静。
过了很久,易青巍第一次被逮个正着。
“小叔,可以抽,但不要一个人。和我说说话。”
和我说说话。
那时候宋野枝这样说,好像生病的是他,急需易青巍来做救世主的也是他。
“好,以后带上你。”
那时候易青巍这样承诺。
后来他再没碰过烟了。
宋野枝分了大半被子,铺去旁边的空位,就等易青巍坐。
易青巍蹲着,没再把宋野枝的脚放在手心,而是搂去怀里,钻进衣服,贴着腹部的皮肉。
温温的热。
秋千把手上放着烟盒和火柴盒,易青巍各抽一根,点燃了,递去宋野枝嘴边。
“会不会?”
宋野枝伸颈去够,含到唇间,吸了一口。
“吞下去,再呼出来。”易青巍说。
犹记得那次尝试,险些把喉咙呛破。宋野枝顿了顿,干巴巴启唇吐了出来。
“带上我的意思是,我陪着你,不是说我也要抽。”宋野枝手指悄悄挠了挠肚皮,说。
易青巍垂首,环着他的腿小声笑起来。宋野枝踢他一脚,他笑得更肆无忌惮。
易青巍坐到秋千上,和沙发上一样,把宋野枝挤得缩成一团。
“上午的时候抬来六个伤者,车祸。伤得太严重了,血量浸透床,滴了满走廊。”易青巍说,“货车侧翻,撞压轿车,轿车里一家四口,全死了。货车司机重伤,想要命就得截肢,两条腿没了。下了手术台,他的家属反而不依,闹,叫主刀医生还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