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公园中央的若欢,兴奋地与其他孩子一起爬到狮子身上想向母亲招手,却再也看不到母亲的身影,只有湖边拥簇的人群遮挡住视线,愈发尖利的急救车信号逼近耳畔。
也许在某个过路人的记忆中,曾经有过一个初春的午后,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的湖水里,倒映着一张忧愁的脸,脸上郁结的眼睛隐约有泪光闪烁,在漫长岁月里化为一滩死水,然后淹没了一个未及盛放的生命。
一般人最早的记忆从三岁开始,那时的若欢尚不足两岁,她被父亲抱在怀里,在母亲的葬礼上玩弄手指,人们向这可怜的孩子在投去怜惜的目光,却未曾注意到另一个角落的男孩已是第二次参加母亲的葬礼。
卓海明对于若欢的母亲没有太多的记忆,一来是因为年幼,二来是因为若欢的母亲沉默寡言,既未曾给予他太多的关爱,也未曾给他留下严厉刻板的继母印象。但她唯一留给他的,便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妹妹。同是年幼丧母,相似的经历使得两个幼小的孩子亲近起来。尽管人人都能感受到若欢的不快乐,但她还是将一份开怀留给了同样年幼的哥哥,只是这份两人共享的亲密很快便被岁月冲淡了。几年后,他们迎来了另一位母亲,她年轻美丽,伶牙俐齿,常常令疲于工作的父亲开怀大笑,这是海明和若欢的母亲都不能做到的。不久,一个健硕可爱的婴孩呱呱坠地,他享有父母双亲的宠爱,夺走了父亲在海明与若欢身上滞留的最后一缕目光。这时的卓海明已经长大,他开始渴望摆脱无形的枷锁,渴望走出那个陌生的家,他选择了寄宿中学,却忘记了若欢仍被困在那间蓝色的房子里,他没有能力把她救出来,只能看着她与自己渐行渐远。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若欢不愿意上学了,她被同学发现躲在厕所里哭,后来有一次在课堂上泪流不止,情绪崩溃,从学校跑出去,一连失踪了几天。这一切,卓海明都无从知晓,偶尔的假期回家却并不常能见到若欢。最后,当他以准大学生的身份回到家时,若欢已经不认识他了。异国时光为他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同时也令他与若欢形同陌路。
若欢的青春便这样过早地枯萎了,没有谁能够为一个人的青春负责,缘由无从追问。
夜深了,昏黄的台灯下,玻璃相框上倒映出斑驳的残影,少女灿烂的笑脸再次搅动了他的思绪。记得那年学成回国之时,小瑜问他:“你不是说你不喜欢那个地方吗?你没有妈妈了,那里也没有你的家了。为什么不留下来陪我?”他回答说:“我还有个妹妹,她病了。我怕再不回去,她就永远都不记得我了。”
这个深夜,想起若欢,想起小瑜,思忆漫长,辗转难眠。
小瑜从来不是爱情至上的女孩,她曾经说过,在感情上,她和卓海明都不够坚定,未必能够经受异地的考验。
卓海明却并不认同,他提出:“不如我们试试?”
小瑜含着泪说:“你知道我不会去找你,你也不会来找我。”
一语成谶,他们都无法放下繁重的学业或工作,穿越大洋献给对方一个惊喜。一别经年,竟不知彼此添了几道横纹。不知不觉间,分别的日子已经长过相聚的时候了。所幸,他还没有忘记她。
第六章 生机
无眠的深夜即将结束的时候,卓海明才感到一丝困意袭来。半梦半醒之间,却忽而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呼唤:“救救我,我没病。”
他猛得睁开眼来,刺眼的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照在他的脸上,令他一阵晕眩。
他想起在精神病院的那个下午,一个女孩流着泪对他说:“救我出去。”
也许是因为若欢,卓海明再度想起了那个女孩,她真诚的眼睛令他相信她是一个正常人,在他的面前,她从来没有表现出疯人的特质,只有迷失在痛苦生活里的哀伤。他和若欢也曾经这样在痛苦的生活中迷失,只不过他走了出来,而若欢却困在了里面。他曾无数次地期盼,若欢能够再开口对他说一句话,哪怕是对着他哭,宣泄她不为人知的痛苦,可惜这一切都不会再发生了。而今天,另一个陌生的女孩却那样迫切地渴求着他的关注,他不知该如何理解此刻心底的感觉,他不算热情,学医只不过是伤于母亲因绝症离世,而时过境迁,他也终于明白生死始终凌驾于医学之上,医生也成为了他谋生的手段,他不必为此悲天悯人。可是他还是忘不了那个陌生人的眼泪,无论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动机,他的方向盘还是转向了精神病院的方向。
护士合上了厚重的病历表,说道:“不好意思,今天已经有人来看过她了,她情绪有些激动,正在接受治疗。而且按照规定,为了病情考虑,病人不宜再单独见人。建议下次你们家人可以商量好一起来。”
“是谁来看她的?”卓海明问道。
“是一位小姐,说是病人的姐姐。”护士答道。
卓海明点点头,回道:“谢谢。”他想不出这位姐姐是谁,他一直以为那个女孩孤苦伶仃,竟忘记了当时送她入院的正是她的家人。
走出精神病院,路边的木椅上,坐着一个抽烟的女人,她像是听见了卓海明的脚步声,转头看他,笑道:“嗨!”
卓海明有些惊愕,他并不认识这个美丽且风情的女人。
女人熄灭了手里的烟,起身丢入垃圾桶内,而后转身向卓海明伸出手,说道:“你好,我就是魏芳芳的姐姐,我叫程岚。”
卓海明怔了片刻,出于礼貌仍是与她握手问好。
程岚接道:“你一定是当初芳芳在中院的主治医生,我早就想去拜访你,没想到今天这么巧,在这里碰上了,不如我们聊聊。”
卓海明感到来者不善,但他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因为他开始对面前这个陌生女人充满好奇,于是他问道:“不知道程小姐想说什么?”
程岚笑道:“当然是说芳芳的事。”
“我对她并不熟悉。”卓海明说。
“但你今天还是来了,而且,大概不是第一次来。”程岚说,“她没病,你一定知道。”
这是第二个人对他说这一句话,第一个是魏芳芳本人,她说:“我没病,你一定知道。”
卓海明却否认道:“我不知道,我不是精神科医生。”
程岚忍俊不禁,她道:“卓医生,你一定是认为我不够坦白。那么我就坦白地告诉你,是我的未婚夫何志康把芳芳诊断成精神分裂症的,你们是老同学,你应该知道他这个人专业水准毋庸置疑,只是在生活中不够真诚。我不喜欢他骗我。”
卓海明此时已明白她与魏芳芳并无关系,今日到此大抵是因为何志康的缘故。
程岚接道:“我没有别的目的,我只是想找出真相。”
“你找到了吗”卓海明问。
程岚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落寞,“找到了。”她抬头看向卓海明,道,“但那都不重要了,在我见到她的那一刻,她哭着求我救她。”
卓海明回忆起那日魏芳芳面对自己的求救,想象得出她今日面对程岚是怎样的声泪俱下。
程岚旋即叹了口气,道:“我只能对她说,可惜我不是她的真姐姐,又不是她的主治大夫,我救不了她。”她的眼里流露出一丝悲悯。
卓海明看向程岚,问道:“那么你的未婚夫呢?”
程岚沉默了片刻,道:“这件事,我不能让他知道。我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她是指她并没有打算与何志康分手。
卓海明点头,又道:“我同样不能做什么。”
程岚抿起嘴角,轻声道:“你可以再去见她一面,或许会改变想法。”她的眼里似乎闪烁着泪光,在阳光下隐约难现。
“这就是你今天说这番话的目的?”卓海明问道。
“是的,芳芳真的没有精神病,你不应该怀疑自己。”程岚笃信地说道,她看向卓海明,微微一笑,轻声道:“再见。”
卓海明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只是静静地看着程岚的背影愈来愈远,消失在街道拐角。
程岚边走边点上一支新烟,让烟雾弥漫双眼,想起魏芳芳一双怒目燃烧一般瞪着自己,吼道:“滚!”
她猜对了,那个女孩会对卓海明说“救她”,却只会对她说“滚”。这时候她与卓海明一样,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