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若欢心头一热,微微点头。两人对视了片刻,若欢移开目光,笑道,“刚刚萍姨告诉我,爸爸醒了,我得赶着去看他。”
李杰收回了停在她脸上的目光,尴尬地一笑,道:“好,我送你下楼。”
金黄的路灯照亮了漆黑的夜路,来往的行人装饰着繁华的街道,时而响起的汽车鸣笛声催促着街边的行人让道。
李杰将若欢送到街口,看了一眼手表,道:“快去吧,还能赶上最后一班公交。”
若欢点点头,道:“等我爸爸出院了,他一定会拉着我好好感谢你的。”
“好,那我可等着哦!”李杰笑道。
“那我先走了。”若欢笑道,“再见。”她微微挥手。
“再见。”李杰笑着挥手道。
他目送若欢笑着转过身去,穿过窄小的马路,走上街对面的大厦广场。
李杰转身准备向办公楼走去,却忽而听见身后“轰”地一声巨响,心头陡然一震,如万吨巨石砸下,一阵无尽的恐慌从心底蔓延开来。
第二十章 第四个葬礼
李杰回过身去,只见对面的广场上躺着一男一女,男人半个身子仍压在女孩身上,鲜血从他们的身体中迸溅出来,染红了行人的鞋袜和广场的水泥地。
行人们惊呼着向四周跑开,尖叫声不绝于耳。
李杰颤抖着脚步往前迈去,跌跌撞撞地走到马路对面,当他缓缓踏入广场,终于看清那被压在男人身下女孩的脸,鲜血染红了她的下颚,紧闭的双眼隔绝了万物生意。男女的血早已交融在一起,碎裂的衣服下是一片血肉模糊。
那是谁?李杰不停地问着自己,拒斥的回答,强烈的否认。他站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望着不远处的两具尸体,只感到两腿酸软,刹那间已失去知觉,颤颤巍巍地支撑着一具因万千刺痛而麻木的身躯。
若欢说,希望这是她最后一次来看他。
原本充满光明与希望的一句话,竟在顷刻间变成了通往死亡的钥匙。她真的是最后一次来看他,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她闭上了双眼,如果还有知觉,该是何种感受?他睁着双眼,却已失去了知觉,但铺天盖地的痛苦与悲恸正不眠不休地冲击着他的大脑和心口,他在这虚幻的天地间真切地体会到了窒息的感觉。
白色的灯光照射在冰冷发光的地板上,卓海明扶着转角的墙壁,一眼便看见了蜷缩在太平间门外的李杰。
李杰扶着墙边的座椅,强撑着身子站立起来,怔怔地看着卓海明与他擦肩而过,步履僵直地走进太平间。
漫长的五分钟,空气凝结、时光迟滞,卓海明走出了太平间。
李杰刚刚结束了电话,他放下手机,低声说道:“没办法追究了。那个跳楼的男人只有一个八十岁的老母亲,早几年便患了老年痴呆,家徒四壁。现在人死了,就算是家属,也无从追责了……”
卓海明一手扶着墙壁作为支撑,一手因难忍周遭刺鼻的药水味和刺眼的灯光而捂住口鼻,泪水却从眼角滑落,流入指间。
李杰瘫坐在蓝色公共长椅上,喃喃道:“如果我没让她自己走就好了,如果,如果我再多跟她说一会儿话,一分钟,一分钟就好,她就不会……”他说着,已再度红了眼眶,那可怕的一幕已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在这短短的数个小时内频频重现,折磨得他痛不欲生。
“我刚才进去,见到若欢,就好像做梦一样。”卓海明哽咽道,“可是不知道是她在做梦,还是我在做梦……”他握紧了拳头,额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灼热的痛楚炙烤着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块细胞,有如在刀俎上辗转煎熬。
一切的愿景与期待戛然而止,正如人生总是无奈,生命总是短促,猝然而止的脉搏和心脏不会再恢复跳动。
罗玉萍是第三个得知噩耗的人,她抹着眼泪说道:“先不要跟你爸爸说了,他刚醒,医生说不能受刺激。”
卓海明点点头,去洗手间洗去了满脸的泪痕,才敢进入病房见卓世飞。
病床上的卓世飞看起来气色好了不少,卓海明挤出一抹笑容,问道:“爸,您今天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卓世飞笑道。
卓海明余光望见门缝外仍在哭泣的罗玉萍,说道:“萍姨回去给您煲汤了。”
“哦,你叫她不用麻烦了。”卓世飞说,“到街上买点就好了。”
“萍姨说自己做的干净嘛!”卓海明说。
“对了,怎么没见若欢呢?”卓世飞终究提起了这个令卓海明心痛的问题,“她还没走吧?说好让我送她去北京呢!”
“没呢。”卓海明低声答道,他强忍着不令自己的声音颤抖,接着说道,“她的画获奖了,今天颁奖,她去领奖了。”
“这样啊。”卓世飞有些失落地说道,“要是我早点好,今天就能去看若欢领奖了。”
卓海明一时语塞,安慰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反倒是眼眶酸疼,他担心自己当着父亲的面掉出眼泪,急忙找出手机,道:“我出去回个电话。”
罗玉萍坐在病房走廊的公共座椅上,不停地用卫生纸擦着眼泪和鼻涕,身旁的纸巾已用去大半,眼睛和鼻子均一片通红。她的耳边不断响起若欢那句话:“我没有怪你啊!萍姨,我一直想好好生活的。”
卓海明看了罗玉萍一眼,一路飞奔跑出了医院,凛冽的夜风的迎面吹来,这个夏季变得寒意彻骨。
卓海明站在医院门口,望着凌晨初升的太阳和天边起伏的白云,却感受不到丝毫的生机。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曙光的背面。
上午,李杰去代若欢领了奖,他捧着这幅“伤心的桔梗花”,却再也不能看到若欢在画纸的角落亲笔写下她的名字。想到此处,心中禁不住泛酸。曾经,当他的同学因病人的自杀而难过失望,进而对自己的专业产生怀疑时,只有他能够把每一个抑郁症患者成功解救,送他们进入正常的生活。而今他的医术神话并没有被打破,却终是败给了命运。
李杰常幻想如果他能够预知此刻的一切,他能够做些什么?最简单的做法莫过于在意外发生的前一秒拉住若欢,莫过于在那个晚上让若欢在心理咨询室多留十分钟,莫过于他亲自开车送若欢回家……但这种种的举手之劳,都输给了时间,时间不回头,错过则无法弥补,一切都因他这个普通的凡人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所以他的疏忽造就了无数个巧合,这数不清的巧合凑在一起,酿成了悲剧。
中午,李杰把奖杯交给了卓海明。
“你相信吗?我曾经给一个亲眼看见有人跳楼的女生做过心理疏导。”李杰说,“道理我都懂,可是真正到我亲身经历这种事,才知道,道理解不了悲伤,医生战不过命运。”
“我明白你的心情。”卓海明说,“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因此而放弃你的专业。”他缓慢的语气里藏着微微的颤栗,“这只是个意外,如果没有这个意外,若欢已经能够快乐地开始她新的生活了。这都是你的功劳。”
“再大的功劳,也是亏于一篑。”李杰低声道,沉默半晌,又道,“海明,若欢的葬礼,我就不去了。我想她会明白我。”
“好。”卓海明点头道,“那你准备去做什么?”
“我想先暂停一段时间,也许会出国散散心。”李杰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我觉得我可能没办法再面对那些病人了。”
卓海明点点头,他不知道应该再说什么,毕竟两人的悲哀早已想通。
翌日,卓世飞在护士的陪同下去做检查,而后在公共大厅等待结果。
身边的病人谈起近日的新闻,惋惜地说道:“那个女孩子才二十几岁,听说刚考上了研究生,真可惜了!”
另一个病人道:“你也听说了?就是那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杀千刀的,下午下班时间在闹市跳楼,自己想死还要拉垫背的……”
“听说可惨了,当时看见的人都被拉去看心理医生了。”
“那可不?一个大活人被砸死,还就在眼前,谁受得了?”
卓世飞听着这个传说中的悲惨故事,心情也不由得沉重起来,为那不幸的女孩和她的父母感到惋惜。
两人正说着,公共电视上已播出了当天的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