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罗玉萍仍不言语,卓世飞又对黄凤珍说道:“快去收拾吧!”
罗玉萍把筷子扔在桌子上,道:“是,我开玩笑。”言罢,便起身上楼去了。
待罗玉萍回房,卓世飞方才叹了口气,对黄凤珍说道:“我毕竟不常在家,你还是注意点,玉萍那你多担待。”
“哎,我知道了。”黄凤珍点点头,“多谢你飞哥。”
“儿子的病怎么样了?”卓世飞又问。
“这回还挺严重的,医生说要做手术,可是我……”黄凤珍低下头去,她的积蓄难以承担那巨额费用,沉默片刻,她才狠下心来厚着脸皮说道,“飞哥,您能不能……”
“借钱”二字尚未出口,便被卓世飞打断:“我不是不想,只不过家里的钱都是玉萍在管,她的态度你是知道的……而公司的钱我私人又没法动。”
黄凤珍微微点头,只感到双颊发热,眼眶泛酸,低声道:“谢谢飞哥,我明白您的心情,这事我自己想办法,我不会耽误做事的。”
第七章 雨和泪
深夜,雨一直下。
卓海明结束了与李杰的通话,知晓若欢的现状后,感到放心不少。他抚摸着床头小瑜的照片,方才惊觉已有一个月未曾听过她的声音了。一个月前的电话里她说要准备期末考试,暂时先不联系,问她考试后会不会回国,她却并不确定。卓海明握着手机,犹豫着是否要按下那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却想到这时候她应该还在实验室里,还是不要打扰了她了,他想,这么想着,便渐渐入眠了。
翌日清晨,窗外仍是大雨滂沱。
卓海明穿着厚重的大衣,拿起门后的长柄黑伞,驱车驶向精神病院。
摇摆的雨刷勾画出精神病院清晰的门牌。卓海明撑开雨伞,关上车门,向医院大门走去。他接过护士长递来的检查报告,笑道:“代我向朱医生问好。”
护士长笑着点头。
曲忆浓在另一位护士的搀扶下走来,她一眼便看到了玻璃门后与护士长交谈的高大身影,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隐约看到两人的微笑在空气里浮动。她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只因这近乎虚幻的美妙时刻,承载着她多少个日夜撕心裂肺的期盼,终于随着这场大雨中倾然而至。她几乎喜极而泣。
护士带着曲忆浓走出了玻璃大门,门廊外跳动的雨珠扑面而来,落在眉梢,沿着鼻翼滑落,沾湿了嘴角,品出一丝淡淡的香甜。
卓海明告别了护士长,走出玻璃大门,在曲忆浓身边停下,撑开了沾满雨珠的黑伞,垂头向她微笑,说道:“走吧。”
曲忆浓轻轻点头,抬脚迈入阶梯下盛满雨水的小道上。她紧紧依偎在卓海明的身旁,望着眼前随伞角垂下的雨珠,如梦似幻的感触徐徐而至。
汽车驶出医院外栽着柳树的小径,投入高楼环绕的另一片城市空间。
曲忆浓静静地坐在汽车后座,双手抱肩,紧攥着方才被雨沾湿的衣角。
卓海明骤然打破了车内的静默,“你打算去哪儿?”
曲忆浓肩膀微颤,轻轻抬头,望向卓海明的侧脸,低声道:“我没有地方去了。”她麻木的声音并不含有什么额外的期待,她只是陈述着一个因短暂而剧烈的仇恨暂时忘却的事实,“我不是本地人,刚刚到金西来。”
“来投亲吗?”卓海明随口问道。
“是。”曲忆浓点头。
“找到亲人了吗?”卓海明又问。
“没有。”曲忆浓又答。
闪烁的红灯熄灭,卓海明的车子调转了方向,他把这个并不相熟的女孩带回了家中。
曲忆浓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的地毯上,她垂头看着自己在雨地里沾满泥泞的鞋子,不敢向厅内白色的地板踏进一步。
卓海明抖落了雨伞上的水珠,将雨伞挂在门后的杂物架上,转头对曲忆浓说道:“进来吧。”
踌躇半晌,曲忆浓意识到自己僵硬的站姿的确失礼于人,只好尽力在地毯上将鞋底的雨水踩干,向前迈出一步,在身前的餐桌前坐下。
卓海明为她倒了一杯开水,笑道:“你不必这么拘谨。”
曲忆浓抬起头,两手紧攥着衣角,低声说道:“我,我不知道怎样感谢您,卓医生。”
卓海明听罢一笑。
只听曲忆浓又道:“如果没有您,我可能永远都出不来了。”她垂下头去,“可惜我现在身无分文,不但没法报答您,还要再打扰您。”
卓海明看见她无措的样子,安慰道:“其实,我并不清楚你的情况,所以我可能也只能帮你这么多。”
“我是来金西寻亲的,找我……我的表姑,可惜没有找到。”曲忆浓轻声道,“那天的舞会,我是陪一个新认识的朋友去的,那个朋友说我要找的表姑可能会参加舞会,没想到不小心冲撞了一位夫人,还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卓海明猜到这位夫人大概便是何志康的未来岳母,他感到曲忆浓有所保留,但出于礼貌,他自知不该多问,只道:“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
“我,我还没想好。”曲忆浓吞吞吐吐地答道。
“你……”卓海明想了想,建议道,“如果你觉得在这里不方便,我可以先帮你找一家旅馆,先住几天,再做打算。”
曲忆浓怔了片刻,微微点头。
临时的决定实施起来并不顺利,傍晚的旅店都已满客。
走出街头最后一家旅馆,天色已然昏暗,卓海明提议道:“不如我们走远点再看看。”
“不用了。”曲忆浓突然说道,她抬头看向卓海明,“我想来想去,还是想回家。”
卓海明为她突然改变的决定感到惊愕。
曲忆浓笑了笑,道:“我不想再找表姑了,一个在外面这么久,该回家了。”她顿了顿,解释道,“我坐今晚的火车,明天早上就到了。”
“那,也好。”卓海明点头道,他拿出钱包抽出几张百元纸币递给她。
曲忆浓忙连声拒绝道:“不,不用了,您已经帮我太多次了。”
“拿着吧,没有钱怎么回家?”卓海明笑道。
“我,我还有钱。”曲忆浓推开他的手,她的钱似乎还在曾经的夜总会里,所以这句话说得理不直气不壮。
“别骗我了。”卓海明笑道,“拿着,就当是最后一次。”
曲忆浓垂下手臂,攥着掌中单薄的纸币,仿佛余生都已嵌入这几张零散的钱币中,这时它们已有千斤重。“谢谢您。”她用诚挚的目光注视着他的眼睛,“卓医生,您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人。”
卓海明微微摇头,笑着说:“你这辈子才刚刚开始呢。”
曲忆浓笑着点头,“我回家以后,有了钱,一定会还给您的。”
霓虹光影在她的脸上闪烁,她笑着道别,却没有告诉他,她这一生早已经结束。没有希望的人生算不得人生。
灯光交错的街道上人流匆匆,曲忆浓徘徊在火车站外的便利店门口,不远处规律而有节奏的报站声在耳畔掠过,却未能给以她渴望的指引。
去哪里呢?去哪里呢?她不断地询问自己,空问着没有答案的自己。
但这一刻站在金西车站外的不再是魏芳芳了,金西令她成长为曲忆浓,她便也无法再做回魏芳芳去四处流浪。她不甘心,她长途跋涉所追求的绝非这一个多月的囚禁,她没有被精神病人同化,她仍然清醒,而清醒的代价就是必定再继续追求曾经的梦想,即使那梦想已然变质,她也不能放弃,只因回头无路。
深夜里,曲忆浓一步一步地往与车站相反的方向走去。或许她从来没有想过离去,只是不愿再去打扰卓医生平静的生活。她不能再回金城去,也不可能回到珠光,但金西那么大,总有她的容身之处。此刻的她总归要好过初到金西的自己,毕竟不是身无分文,也许便不必从夜总会开始了。
这样想着,曲忆浓便开怀了许多。她笑了笑,仿佛崭新的生活即将开始。
可惜她没有足够的幸运如此轻易地迈向新的生活。世上有几人能有这样的幸运呢?
在曲忆浓沉浸在对未来的畅想中时,身上的口袋骤然被身旁的流浪汉撕裂,待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回身只看见一个黑影飞快地跑远。她的手伸进存放卓海明给她的钱的口袋,早已空空如也,来不及思考,她抬腿便疯狂地向那个黑影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