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平看着他,极缓地摇头。
他道:“来晋城前,不是已经说好了么?”
荀木欲言又止,片刻道:“是我想错了。”
徐小平道:“我不会走。”
不说李双霖的事,如今玉清一定在晋城,光这一点,徐小平便不会走。
可荀木不知这些,于是他的脸上再次显出倦怠的神色。
方才那些浓情蜜意,便瞬间荡然无存了。
张元才说过荀木贴心,转首便将这话与另一人说了。
那人与张元间隔一道帘子,自张元这边看,只能看见隐约的人影。
其手里扣着把扇子,张元说着,那把扇子亦不疾不徐地摇着。
等那人开口,扇子便停了。
那人道:“荀木有家室?”
“是,听着是一个比他年长的姑娘。”
帘子那边传来低笑,而后道:“继续说。”
“额,”张元道:“属下该说的都说尽了。”
“再说说徐小平。”
“这……”
“能说多少说多少。”那人换了个姿势,又摇开扇子。
张元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还能说的,索性干站在原地。
“罢,”那人站起身,扇子撩开纱帘,露出一张和张元一模一样的脸,他勾起唇道:“你留在这儿,我回府。”
这人回府之时,天色已黑,府内极静。
他看了眼北边两扇紧闭的房门,走进张元的屋子。
二日公休,不必去大理寺,徐小平午时才从屋里出来,正看见张元与荀木一起坐在院中。
张元冲他挥了挥手,道:“待在府内甚是无趣,不知徐兄可愿一起出去逛逛?”
徐小平看向荀木。
荀木侧着脸,不看他。
张元道:“徐兄?”
徐小平转向张元道:“要去哪儿?”
张元道:“晋城流光湖甚美。”
“去,”徐小平说罢,又对张元道:“怎么今日又文邹邹的。”
张元胳膊肘撑着桌子,手掌拖着下巴,后知后觉道:“你刚才说了什么东西?”
还是之前那副老赖模样。
徐小平别过脸道:“我什么都没说。”
二人说去就去,临走前张元回头对还坐着的荀木道:“荀公子,你不去?”
荀木摇首,淡道:“我不去。”
张元面上表情似是遗憾。
徐小平深知荀木是还在和自己生气,他自己心中也憋着郁气,扯了把张元道:“你管他干什么?”
一开口,语气竟极冷。
徐小平自己先是一惊,接着立刻看向荀木。
荀木面色淡淡,站起身走向屋内。
徐小平魂不守舍地跟着张元往湖那边走。
路上张元问道:“你和荀公子一直都是这样相处的?”
徐小平回过神,道:“你方才说什么?”
张元道:“我问你,你和荀公子一直都是这么……剑拔弩张么。”
徐小平皱眉,道:“那还不是因为他常常生气,偏偏喜怒不与人说,极另人恼。”
张元思索道:“这般人,倘若真的告诉你他生气了,那反而是件安抚不好的大事。”
徐小平想起在三刀山时,荀木给自己灌的那半壶春药,不由抿唇噤声。
张元租了一个大船,带他上去道:“一会儿消气了,我们再回去。”
到了晚上,流光湖上船只便多了。
徐小平喝得微醺,对面张元看着他笑了一下,而后侧头看远处闪烁的灯火。
等船靠岸,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袍,搀着徐小平下船。
徐小平推他,道:“我能……自己走。”
张元道:“下午玩儿的还算开心?”
徐小平踉跄了一下,道:“就是喝了几两酒,什么都没玩儿,开心什么?”
张元扶稳他,道:“我却是开心。”
徐小平已然有些飘,道:“你是未见我小时候,遇见湖就要扎进去游一圈,抓到几条鱼,那才算玩儿,只坐船看着,能有什么乐趣?”
张元扬眉道:“你在湖内游过?”
“嘿嘿,”徐小平痴笑两声:“我是不下去的,那水那么脏。”
张元无言。
却听徐小平又道:“我就在湖边看我师兄,他扔上来一只,我就捡一只。”
末了他嘟囔道:“他怎么什么都会。”
“……”张元道:“可想他。”
徐小平摇了摇头,又道:“我还认识一个厉害的人。”
张元扶着他慢慢走着,道:“你说。”
“那人单手能拧断一只兔头,常装的自己慈眉善目,其实是个凶煞,唯一的好处,便是对我好了。”
唯一的好处。
张元本是伤感,闻此松开手,道:“还有什么,都可一一说来。”
徐小平失去倚靠,莫名道:“说什么?”
张元笑得极雅:“如何就装的慈眉善目,我倒是好奇。”
徐小平“欸”了一声,道:“你问我,我才和你说这些,如今点到即止地告诉你了,你问这么细干什么?”
张元道:“我只问你那人是谁,后半段是你自己说的。”
徐小平骂了一句脏话,道:“听就听,那你问东问西干什么?”
张元闭了闭眼睛,片刻伸出手道:“徐小平,你过来。”
徐小平打开他的手:“不用你扶了,我自己走。”
不与酒鬼论东西。
张元向前走了一步,徐小平却莫名在平地上摔了一跤。
他赖在地上,也不走了,蹬腿大骂。
索性是晚上,路上没什么人。
张元扶额,蹲在他面前道:“我背你回去。”
徐小平爬起来,挨在他背上。
这人又懒又爱抱怨是出名的,近日勤快都是被逼的。
他这么一喝醉,便趴在张元背上骂东骂西。
一会儿骂早朝,一会儿骂其他评事是吃干饭的,最后还追溯到唐门的饭难吃,像泔水一样。
酒气喷在张元脖颈,张元将徐小平向上撑了一下。
徐小平终于安静下来了,他好像醉了,又好像没醉,在张元耳边道:“我方才说的两个人,一个自己不想活了,一个想活活不成。
他们都死了。”
张元停住脚步。
“他妈的,”徐小平嘟囔完这句脏话,尖削的下巴支在张元的颈窝,闭上了眼睛。
人过得能有多辛苦。
要是不说。
那就谁也不知道。
张元将徐小平一直送进屋里。
荀木站在院中等他,更深露重,他抽出一直拿在手里的短刀,直指张元脖颈,眼含冷意。
张元垂眼看着刀尖,似笑非笑道:“我可做错了什么?”
荀木冷道:“我不管你是谁,什么目的,现在拿着你的东西从这里出去,离我们远一点。”
张元手触到别在后腰的折扇,手指轻点了几下。
荀木看着他。
张元收回手,后退一步避开刀刃,道:“若不是无处可去,我也不会在此寻庇佑。”
荀木把脚下的包裹踹向他。
张元失笑。
荀木道:“出去。”
张元思索片刻,叹了一声道:“大侠仁慈,应是不会见死不救。”
二人就这样僵持,最后荀木收了刀,道:“七日后,走。”
张元俯身一拜。
张元亦是个极会玩乐的,往常徐小平从大理寺回来都是坐在庭院内纳凉,现在便是和张元一起胡吃乱混。
从东街逛到西街,从城内逛到近郊。
从西山回来时,张元给徐小平讲了个笑话,不太逗趣,徐小平却捧腹大笑,一直到门口还捂着肚子大笑。
荀木看到他,仍不住一愣。
徐小平擦掉眼角笑出的泪水,道:“怎么了?”
“没什么,”荀木收回目光道:“只是......许久未见你这么开心。”
徐小平道:“若日日过的这么爽利,那自然日日这么开心!”
荀木看他笑着,便也忍不住勾起唇角,道:“今日去哪儿了?”
说着伸手为他顺耳边的碎发。
徐小平立刻用胳膊挡住他的手,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张元,道:“西山。”
张元举起手里提着的鱼。
徐小平道:“我们在西山涧处叉了两条肥鱼上来,今晚便烤了吃。”
荀木目光淡淡扫过张元,又转向徐小平,道:“我帮你们。”
晚间庭院里架着个简陋的铁架,荀木和张元各翻着一条鱼,鱼皮被火烤开了,劈里啪啦地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