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公馆比退思园好的地方,体现在各种洋范上,比如专门放热水的洗澡管子。浴缸里,丛飞在李成梧身上摸来蹭去,弄得自己反应特别大,李成梧掀开一截眼皮瞟了他眼,冷冷嘲笑一声。丛飞尴尬地站起来,翻到浴缸外边坐下(有个小木凳),伏在浴缸沿上,头埋进胳膊弯,一会儿,他又拉住浴缸沿上李成梧的手,十指交扣,越握越紧。李成梧看过去,水雾中色授魂与的景象,他有一万句玩笑话可以拿来逗这孩子,可他动了动唇,什么都不敢说。
“你要说什么……”少年突然抬头望着他,眉毛微皱,睫毛沾了些水气,眼睛朦胧含恨,整个人像雾里的一株花,少年突然难过道,“我想每天都过成今天这样,要是明天你就不理我了怎么办?”
李成梧缴兵弃阵,探身贴了贴少年的唇,轻声道:“我怎么能不理你呢,待会儿想吃什么?”
在屋里那张云杏色镶金的大床上,丛飞端着自己非要点的沙拉——凤梨花、荷兰芹、苹果、薄荷、柠檬、香堇菜和豆蔻,他先一口一瓣,解决掉一整个苹果,然后挑起片薄荷放进嘴,他瞬间垮下脸,叶子在口中没地儿放又难下咽。李成梧见他那样,憋不住笑,端个茶杯走过去,将一手摊在他嘴下,道:“我瞧这叶子不太新鲜,快吐出来,别吃坏了肚子。”
小少爷边吐边唧唧歪歪地说:“我不是吃不来,这个味道太重了,要加点糖……”他吐完接过骨瓷茶杯,加了柠檬的碟豆花茶呈一种奇异的紫,香幽幽的,热气冒上来,一方一方,扑在鼻尖下,在唇边凝成了细水粒。
“让厨房给你做了鱼汤,待会儿就好了,下床吃。”
松江小鲈鱼,加上鸽蛋、瑶柱、鱼肚、松茸、海参、莼菜、鸽脯作辅料,用半鱼汤半鸡汤熬制。
厨师让小萍来屋门口问味道如何,丛飞说还行吧,李成梧笑笑,让小萍回去答复非常好。这样的生活,往后李丛飞再回想起来,让他真切意识到光阴的脆弱,这间屋的窗、顶、家具、摆件、颜色、气味,从记忆的浑水中浮上来,幻化出千景百象,变成花,变成灯,变成窗外的雪,变成缺月寒枝,变成漏断人静……
有什么时候比那一年战前的上海更神妙虚幻呢?明明在外边有诸多交际,在人前是一对父子,回了公馆的那间屋,像真的与世隔绝了一样。从鸟形铜炉里飘散出来的麝香乳香,至今犹在鼻尖,还是那么颤晕晕的,像窗口的月亮。
有时候他们躺在贵妃榻上,乳紫的天鹅绒窗帘没拉严,划拉出一道白茫茫的天色,大雪纷飞。丛飞偶尔瞥见大镜子里两人交缠的身影,禁忌的更禁忌,刺激的更刺激。李成梧的手扣着少年的脚踝,汗水自一绺额发飞落,啪,晕在的乳尖上,灯光一照,像琥珀色的眼泪,舌头将眼泪裹去,丛飞叫一声,靠在榻背上的身子颤栗着往后一仰,恍惚看见大雪中有一钟楼,倚在白茫茫的天边,远远儿传来一针一针的闷响,恍若初见。
轰轰——又绵又湿的云被牵扯成战机的尾气,一条一条,在苍白的天幕上沉堕着,该是灰黑料沾水晕染上去的。国泰电影院前架着高射炮,砰-砰-砰-震耳的长叫混着榴弹的尖响,撕拉——空气也被划开,一炮一炮之间,地上黑黑白白的人们向租界蜂拥而去,上海开战了。
第9章
开战前夕,家里的很多衣服、物件儿、书都已经打包到藤箱。李成梧重新任职,家里的警卫员也换了一拨人(去年的警卫是周烨屏派的),周李结亲,结到如今冷冷冰冰。
上海开战,丛飞随父亲避至重庆,像离开北平时一样,家里的下人都遣散,只带了轻玉一人。等到广州开战的时候,幼苓跟周家女眷一起避至香港。
在重庆的两年,父子俩住在一栋小楼里,除了一干警卫,只有两个小丫鬟和轻玉。李成梧很忙,一会儿去成都,一会儿去国外,倒是丛飞不是去迁来重庆的中央大学上课,就是呆在家里。
抗战时的重庆没有战前上海那么丰富的娱乐活动,如果听到警报,就要跑去防空洞里躲一躲,再回家时,房顶的砂石灰落得到处都是,有一面落地长镜子震碎了,银闪闪的玻璃溅了满地。
有时候李成梧会说,你到成都去避一避吧,丛飞就气得不行,指着前天的报纸说,怎么就差那么一点儿,没把爸爸炸死!
也有好的时刻。
有时候卧室里换了白藤色的床铺,周末清早,李成梧拉开床帏,阳光一涌而入,春光灿烂铺了满床,丛飞拿被子一挡,继续睡到十一二点,醒来看见李成梧在窗边吃糖拌紫藤,穿着亚麻布的衬衫,松松的,像云飘进去,仿佛身子不存在一样。
丛飞说:“我尝尝……”
他喂他一筷子,浅甜的幽香在嘴里荡开,整个屋子都成了朦胧的淡紫色。
丛飞觉得李成梧变得更俊了,他有时跟自己抱怨财政部的这几个,成都的那些个,有时给自己讲欧洲战场,有时讨论世界历史,多数是他讲,自己听。这时候丛飞就望着他的眼睛,型线起伏,眼皮像特地为他的柔光裁剪的,瞳仁沉在里头,仿佛昭云落进去,又轩丽,又悠远。
很多时候李成梧深夜未归,丛飞睁着眼一个人躺在大床上,留夜的台灯,颤颤悠悠,在天花板上碎成一片,他又成了那个半刻也离不开父亲的孩子。
等了不知多久,听到汽车驶进园子,丛飞爬起来看一眼手表,凌晨三点。
李成梧在别的屋洗漱完毕,轻手轻脚地上床,他躺下去,一会儿,又睡不着叹气。
少年搂过来说:“桌上有我喝牛奶时兑的蜂蜜,要喝吗?”
李成梧笑:“真可爱,知道把自个儿喝剩的冷蜂蜜留给爸爸。”
丛飞推开他:“爱喝不喝。”
李成梧又拉住他,笑道:“来,给我抱一个。”
少年叫道:“走开,谁要亲你!”
李成梧低低地笑:“在下没让小少爷亲呀,是小少爷自个儿想亲吧。”
第三年,李成梧辞职,带着儿子自往香港,与南洋华人合作商议战时物资,父子女三人终于再聚。幼苓下了几趟南洋,如今她英语说得比在美国念书时更好,粤语也流利了。
在香港住的大宅子是现成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满园花花绿绿的亚热带植物。李成梧文人气节,看不惯,只留下棕榈、芭蕉、蕨草、榕树、竹子和青玉色的铁线莲,其他都铲干净,落得一片青溶溶。
有些晚上,丛飞跑到李成梧的书房去烦他,从后面搂着他脖子,头发在他的衣领上乱蹭。蹭久了,李成梧像腻烦一个小孩那样推开他,问他一些银行工作的事,并说如果自己去美国任外交职,他就要做好去美国读硕士的准备。
从飞无所谓去哪儿,只要能跟着李成梧就好。他见不惯幼苓为了在周家乱斗,从娘家捞钱,时常对李成梧暗示:“你借钱给周宝怀,不如在香港买地皮,那些钱够买多少的地。”
李成梧不动声色,只道:“现在时局还不太稳,我宁愿买公债,打仗的时候,房地产是藏又藏不住,卖也不好卖。”
有些夜晚,李成梧懒懒地躺在床枕上,雪纺缎上的精/液还是热的,丛飞又爬过去吻他,他微微倾身,夏天的风闯过纱帘,在他们脸上阵阵吹过,屋里昏暗暗的,没有月,只有一支残烛,风把嫣色的烛光吹得半明半灭,昏昏摇曳,可那不是烛火,是他的舌头他的吻。
一天下午,幼苓过来了,在院里闻到薰衣草的香气,过去看见轻玉正在搓洗床单,西斜的阳光擦过墙檐,停在楼与墙之间,被树枝分割成一束束、一丝丝,在地上投下一片碎影。
幼苓自瞧了会儿,过去问道:“我前儿就想问了,怎么你亲自洗东西来着?那帮菲佣都是眼瞎手残么?”
轻玉道:“没什么,离开上海后换了很多地儿,三爷不喜欢不熟的人给他洗床铺、洗衣服,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
幼苓拖来一张藤椅,坐下,也不言语,就盯着轻玉洗床单。
轻玉笑道:“小姐若想晒晒太阳,去前院吧,可别待会儿把脏水溅您身上了。”
旗袍的鹅黄蕾丝滚边拂着水蓝色盆沿,幼苓低头绞扯着洋手绢,她轻声道:“轻玉姐姐,你对我说话不用这么客气,你在我们家,就是我和丛飞的亲姐姐。”